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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折





鳞龙六姓

潸然眼低




没有居心叵测的阴谋家捣乱,兼有熟悉道路的贝云瑚引领,四人翌日午后便抵达峒州的州治执夷。

执夷位处央土、东海两道要冲,繁华了数百年,四人身上仅贝云瑚备齐了进城的关牒文书,肯定过不了门吏盘查。所幸城外镇集亦不乏客栈店铺等,规模还在寻常县城之上,贝云瑚在寄附舖将玉钗兑了银钱,觅得客栈落脚,热汤热菜、软卧温衾不在话下。

四人初入市集,奇装异服颇引人注目:梁燕贞容貌秀丽,身材健美,穿着不合身的衣裳分外惹眼,但以她的身量,舖里一时也找不着合身的现成衫裙,索性买了件避风的大氅外披,又购置新的罗袜绣鞋。阿雪则恢复男童的装束。

只是谁也没法子强迫十七爷换下蟒袍,梁燕贞只得以一条绸带将他蓑衣似的乱发束在脑后,向客栈讨了剃刀剪子胰皂等,为独孤寂刮去满面于思,露出一张瘦削不掩俊秀的苍白面孔。

独孤寂揽镜顾盼,余光见梁燕贞瞟来眼儿,视线还未交会,女郎便赶紧转了开去,雪靥绯红,怀香被体温蒸化了,融融泄泄飘至鼻端,显然这胡子剃得对极;搁下手镜,瞥见贝云瑚仍是一袭大红嫁衣,衬与那张丑面和遮掩不住的惹火身段,不禁蹙眉:

“穿成这样招摇过市,不如舞龙舞狮算了。你就这么想嫁?”

丑新娘淡然道:“还是演‘魁星踢斗’罢?十七爷妥妥的判官,衣裳都不用张罗,我扮小鬼正好。”阿雪兴奋道:“我也要!”梁燕贞忍笑捏他鼻尖:“你还用得着扮?你本来就是小鬼。”

独孤寂被她堵噎了嗓,老血和痰,直著脖子咽回腹里。

嫁衣固然显眼,毕竟时有所见,相较之下,四爪蛟蟒已不能以“罕见”形容,一等侯爵大驾亲临,那是连峒州知州都得出迎十里的大事。他十七爷都不怕招摇过市了,区区丑新娘,用得着更衣改扮?

拜这一红一绿两朵奇葩所赐,四人只能待在客房里用膳,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。幸而先前那寄附舖的掌柜是个识货的,玉钗兑得不少银钱,贝云瑚向客栈要了两间宽敞大房,她自与阿雪一间,独孤寂则和梁燕贞两人一间。

在往执夷的路上,不计用餐,她们一共“休息”了五六回,独孤寂与梁燕贞远远避到石后树丛之间,再出现时女郎总是衣鬓凌乱,双颊酡红,软软偎著男儿,修长玉腿抖个不停,也赶不了路程。若非如此,还能到得更早些。

“你怎么不问他们干什么去了?”与阿雪百无聊赖坐等时,贝云瑚忽觉有趣,忍不住问。

“不是去解毒么?”

“……对。”贝云瑚倒抽一口凉气。真是不能小看孩子啊,她暗自摇头。片刻或觉还是说清楚为好,免得教坏了小孩,抱膝侧首:“但一般的解毒……不是这样的。”

没想到阿雪居然点了点头。

“我知道。”他叹了口气。“一般不是这样的。”

两人并肩无言,就这么坐了大半个时辰瞎吹风。

上房暖幄兰薰,不比野地,解起毒来更是酣畅淋漓,大耸大弄,贝云瑚有先见之明,两房是隔着“回”字形回廊遥遥对望,坚持不要相邻的房间,与阿雪睡了个好觉。

翌日拖过晌午,独孤寂二人才姗姗起身,十七爷倒是神采奕奕,可怜梁小姐娇躯绵软,花容憔悴,若非眼角眉梢几欲溢出的春情,整个人可说是硬生生消减了小半圈,可见“牵肠丝”毒性剧烈,磨人到这等境地。

贝云瑚一夜好眠,神完气足,特地起了个大早,偕阿雪梳洗完毕,用过早饭,到集上购齐行旅所需物事,还雇了辆骡车。她换过一身宽松棉衣,稍掩姣好身段,看来便似普通村姑,带小阿雪逛街的模样,说母子是万万不像的,倒像一对姊弟。

好不容易人齐了,照例得在房里用膳,贝云瑚向柜上讨得文房四宝,白纸以饭粒黏上墙,蘸墨挥洒,片刻纸上便多了座山形,山上殿宇飞簷,寥寥几笔,居然颇为生动;周围分布著大块的鱼鳞图样,鱼鳞中写有唐杜、陶夷、封居、章尾、群偃等字样,显然是龙庭山下四方郡界。

独孤寂停箸眯眼,打量了半天,啧啧摇头,大有惋惜之意。“看不出你个死村姑,还挺会画画儿的,字也不难看,可惜人是丑了些。”梁燕贞蹙眉埋怨道:“你别老说这些难听的话。”

贝云瑚微一欠身,仿佛在说“怎么敢当”,抢在独孤寂虎目一瞠发作之前,随手圈起“群偃”二字,淡道:“龙庭山坐落于阳庭县内,五峰八脉横跨整个群偃郡东北部,通往主峰‘通天壁’的山门连着群偃郡的官道,沿大路走,闭着眼都能摸上山去。”

“那我们还要你干什么?”独孤寂冷笑:“辟邪么?”

“沿着宽敞平缓的山道,能逛遍山上著名的三刹五观十八绝景,虽迂回了点,决计不算难走,东海的仕女命妇平日踏青进香,都未必用得上肩舆。以十七爷神功盖世,一两个时辰内上下几遍,应是绰绰有余。”

“你当我是猴儿巡山么?有屁就赶紧地放!少啰哩啰唆卖关子。”

“……那我就简单说了。”

“没有人让你拣难的说!”

“这条山道到不了奇宫。”贝云瑚淡然道:

“爬到峰顶那座金碧辉煌的知止观,外人便以为登顶了通天壁,得以俯瞰其余四峰,乃至大半个阳庭县,其实不过是护山阵法的效果罢了,真正的峰顶圣地由此难见,更别提爬上去。”

独孤寂怪眼一翻,冷笑不绝。

“鳞族是真怕死啊,日常不嫌麻烦么?龟成这副德性,不如叫龟族罢。”迟钝如梁燕贞,这时也终于省悟,十七郎沿途坚持恶言相向,未必是口癖所致。贝云瑚与龙庭山的关系始终是个谜,连独孤寂对她的恶毒攻击,她都能泰然处之,一旦辱及奇宫鳞族便不能忍,两者纠葛必深,她的话能信几成,本身就是问题。

贝云瑚难得只是耸肩笑了笑。“是啊,我也觉得挺无聊,可没办法。指剑奇宫内分九脉,各以盘据的山头为名,如风云峡、飞雨峰、拏空坪等,这些派系的据点应有秘径直抵通天壁,但鳞族之人骄傲得很,就算以武力胁迫他们带路,难保不会有死士拼着性命不要,也要将十七爷带进护山阵里,下驷换上驷,稳赚不赔,换了是我都想试试。”

独孤寂哼道:“你不是说认识路么?说了半天,原来是吹牛啊。”

少女微笑道:“都说了是刚好认识,没认识全不是理所当然么?所幸十七爷洪福齐天,我虽不知通天壁怎么走,却知奇宫九脉怎生去,扣掉而今没落的、人丁单薄的,约莫还有四五脉撑撑场面;十七爷从山下打上去,一脉接一脉挑了,到得知止观前,我就不信还有哪个奇宫长老能坐得住,肯定自开了大阵,倒履前来迎接十七爷。”

苍白瘦削的落拓侯爷抬起眼,打量了半晌,举筷连点,笑着摇头:“我本以为你是奇宫的人,搞了半天,你是同奇宫有仇哇!啧啧,毒,真是够毒!”啪的一声拍落筷子,哼道:

“都要打上山去,用得着你这丑八怪带路?我爬到那捞什子知止观吼一嗓子,他们还不得滚将出来?或是拎着你的脑袋瓜子,没准指剑奇宫那帮龟蛋为此大开中门,请我喝茶哩。要不试试?”

“可惜我没有这般身价。”

贝云瑚一脸遗憾的模样,替他斟满了酒杯。

独孤寂冷笑抬掌,那双沾著菜肴油腻的木筷被拍入桌顶,仿佛自桌上雕刻出来也似。梁燕贞与阿雪交换眼色,俱都骇然,只贝云瑚仍抿著一抹浅笑,淡淡地斟酒布菜,黝黑的麻皮脸虽不好看,不知怎的却有一股空灵之感,令人无法讨厌起她的笑容。

“十七爷大张旗鼓上山,奇宫或群起攻之,更有可能是置之不理。知止观乃是朝廷敕封、领有诰帛的丛林,观里的修道人可不是指剑奇宫的,你把孩子一扔,他们只能送回山下的官府衙门,这事不算完。”

独孤寂本欲说几句揶揄嘲讽的刻薄话,蓦地灵光一闪,明白了她的意思,沉吟道:“看来指剑奇宫也不是铁板一块,一脉接着一脉地打,还没打到的多半存了看戏的心思,就算有人侵门踏户,也不会强出头;等打上通天壁,奇宫的面子挂不住了,不出来也不行……你是这个意思?”

“十七爷高见。”

她伸出白皙指尖,点着纸上的鱼鳞图。

“然而,取道群偃郡上山,还没到龙庭山脚,怕山上便已得到消息,难保不会有人召集诸脉计议,来个携手抗敌,料以十七爷英明神武,自然是不怕;就怕遇着空城计、坚壁清野之类的龟缩应对,以致十七爷的盖世神功无用武之地,那才叫气闷。”

“……你是怎么让恭维听来这么刺耳的,老实说我真想学。”

独孤寂用力掏了掏耳朵,挑眉冷笑。

“你这说法只一处不对。龙庭四郡,几千年来都是鳞族六大姓当家,无论江山如何易手,始终是奇宫爵邑,如同自家菜园。走群偃泄漏风声,难道改走唐杜、陶夷就不会?”

所谓鳞族六大姓,指的是“龙方、龙瀛、龙舒邑,御龙、豢龙、商子龙”等六大氏族。在千年以前,当时鳞族还统治著东海道全境,他们建立起东胜洲第一个王朝玉螭朝,并将势力伸入央土、北关、南陵等地,盛极一时。

而后玉螭朝没落,后继的王朝随着领土扩张,重心逐渐移往央土,但东海仍在鳞族的掌握之下,新的执政者为笼络这批古老氏族,遂将群偃四郡封给玉螭贵冑,即今日的六大姓。

递嬗千年,四郡氏族或因分家、通婚,或躲避当权者的压迫,藏起自身苗裔,姓氏也有诸多变化。

以御龙氏为例,现今唐杜郡中,已找不到以“御龙”二字为姓的人家,御龙氏分玉、刘、杜、唐、范五支,以玉姓为本家;封居商子龙氏的商姓、龚姓,陶夷郡魏姓、应姓等,都是所谓的鳞龙之姓。

四郡税收支应奇宫用度,子弟中资质优异者,则送上龙庭山学艺,互为表里,血浓于水,千年来都是相互扶持,同气连枝。独孤寂出身东海独孤阀,知之甚深,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。

贝云瑚的指尖移至鱼鳞图右上角,写着“章尾”二字之处。

章尾郡不在奇宫爵邑之列,幅员也较其余四郡小得多,只有龙方氏一支占据此地,千年未改。贝云瑚自称从章尾郡来,人面地头无不精熟,除了“并未与龙庭山接壤”这点,几乎可说是最完美的答案。

“……你让我们飞过去么?”独孤寂气到笑出来。

“有忒便利的法子,还不赶紧升天,愣在这做甚?”

章尾郡为唐杜、陶夷二郡所阻,连信手绘就的图上都能看出,其南边被幅员辽阔的陶夷郡北界隔开,想从章尾上山,除非胁下生翅。

贝云瑚指著唐杜、陶夷和章尾三郡相接的一小段。

“由此上龙庭山,最能隐蔽行踪。龙方氏近年没落,同山上的联系不过聊备一格,想告密也没门。这段三郡皆不管,半天就能走完,奇袭是再好不过。”

独孤寂熟知军事,若她所言属实,确是一条谁也想不到的进军路线,唯一的麻烦就是得绕行四郡,循远路入章尾郡。难怪她好生张罗,甚至雇了骡车——落拓侯爷以拇指刮著光洁的下巴,打量著古井无波的丑陋少女,饶富况味。

“章尾郡是你家,对罢?”

“……也不算是。”

“若觉得,把我诓进自家地盘便能为所欲为,我提供你另一条思路。”

独孤寂冷不防掠来对面的一双筷子——自是贝云瑚的——擦都没擦,径夹了满筷菜肴,吃得头也不抬,显是真饿坏了。“本侯大开杀戒之际,毁的是你家屋舍,死的是你叔伯兄弟,姨娘婶婆。弄不好,你就再没有能回去的地方了,明白不?”

他那种淡淡的、不带丝毫烟硝火气,怕她没想清顺便提醒的口气,令梁燕贞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。见识过十七郎片刻间消灭二十余骑擎山转的手段,她开始相信爱郎发起狂来,真能夷平小小的章尾郡。

贝云瑚笑起来。

这是她头一次笑出声,不是唇勾一抿的笑意浅漾,而是“噗哧”一声,伸手掩口,才想起一贯的清冷淡薄,笑开的脸孔却无法迅速沉落,只能顺其自然,待笑容渐去。这不经意间的小动作透著难言的女人味,既有少女天真,又不失韵致,一下子很难判别她实际的年龄,却连同为女子的梁燕贞也觉得好看,无法理解何以会对这样丑陋的容颜生出念想。

回过神,梁燕贞发现不只自己和阿雪看傻了,连十七郎都停筷怔望,直到意识到女郎的视线才冷哼一声,低头扒饭,胸中涌起一股莫名酸意。却听贝云瑚低道:“那样的话,说不定更好呢。”又回复先前的寡淡,难辨喜怒,遑论真心。

◇ ◇ ◇

取道章尾郡的计画说穿了,就是“绕路”二字。原本预计在两日之内,必能循官道直抵阳庭县内的龙庭山门,这已是相当悠闲、可以沿途游玩的走法了,这会儿足足花了五天,全程赶路马不停蹄,才由北方绕进章尾郡地界。

贝云瑚自告奋勇驾车,独孤寂和阿雪不宜露脸,自是待在车里;梁燕贞虽嫌气闷,一来不愿离开十七郎,二来以她身段容貌出挑,坐在辕座上抛头露面,徒惹麻烦,多半也待在车内。

唯一的差别,就是“解毒”的频率明显降低了。

投宿旅店时,还是贝云瑚与阿雪一间、她同十七郎一间,爱郎对她的索要求欢也无不应允,总要干到她双腿发软才肯歇,途中却不再如先前那般,兴起时便觅地取乐,仿佛要弥补这些年的错失。

梁燕贞本以为男儿生性凉薄,兴头一过,便不觉新鲜,心中失落。过得两日,发现独孤寂总是把握时间调息入虚,想起先前贝云瑚所言,始信十七郎有伤在身、兴许还不轻的说法,失落又转成忧虑,只是在爱郎面前强颜欢笑,没敢表露而已。

她已什么都没有了。十七郎是她仅剩的、唯一的寄托和盼望。

第三天梁燕贞难得起了个早,裹着温暖的被筩翻过赤裸娇躯,却未如往常般,摸到爱郎清瘦结实的胸膛,惊坐而起。

透过二楼上房的窗隙往下望,天光微亮的内院里,贝云瑚正耙著干草,动作利落,但在精擅骑术的梁燕贞看来不算娴熟。

原来你也有不会的事,女郎忍不住想,心底透出一丝淡淡快意。

为了方便干活,少女以带子缚起袖腰,宽大的棉衫束出份量惊人的乳袋褶子,随弯腰起身一阵蹦跳,简直像在怀里兜了两头肥硕白兔,圆凹葫腰极富肉感,却不显余赘,连同为女子的梁燕贞都觉诱人。

簷外,独孤寂披头散发,仅著单衣,赤脚倚在唯一的一盏灯烛下,双手抱胸,安静得怕人。

从梁燕贞的角度瞧不见他的神情,但以爱郎贪花、需索女子无休无止的骇人精力,想也知道他瞧的是什么,哪怕这般魅惑人心的丰美肉体出自一名容颜丑陋的女子,亦无法阻挡高涨的欲焰。

女郎掐紧了拳头,指甲刺进掌肉仍不自知。

贝云瑚瞥他一眼,继续耙松干草,叉入桶中,与粗粮豆粕一类的物事混匀,当十七郎空气般。此前梁燕贞很佩服她的淡定,如今一想全是欲擒故纵,打心里觉得恶心,咬得如贝皓齿格格作响。

没想到是十七郎先开了口。

“……我用不着你来卖好。”声音出奇冰冷,令梁燕贞头皮发麻,本能地悚立起来。十七郎不是在调情,这是非常严正的警告——突如其来的错愕驱散了妒意与恼怒,梁燕贞差点没裹住棉被,窗隙刮入的冷风钻进被筩,女郎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。

“十七爷说什么我听不懂。”

贝云瑚头都没抬,叉草搅拌的动作透著再清楚不过的“你打扰我了”、“请你滚蛋”,浑身都是排拒。她极罕如此表露情绪,果然晨起是所有妙龄女子的天敌,连周身是谜、始终不显山露水的少女也不例外。

独孤寂哼笑。

“你绕这么一大圈,是争取时间让我疗伤罢?怎么,看本侯生得英俊,春心动了,舍不得我死,还是怕我没打到山腰便叫人给搥死了,误了你的复仇大计?”

“怎么十七爷也会受伤么?”

少女总算将饲料弄好,一抹额汗,将耙子搁回原处。“我就是个带路的,没忒多心思。再说了,我等贱民无论心思若何,都和庙堂大计、和十七爷这般高高在上的尊贵之人无涉,没敢给十七爷添堵——”

“啪”的一声,独孤寂无声无息欺至,双掌按墙,将少女困在臂间,两人几乎贴面。苍白青年露出异常发达的森森犬牙,满拟攫住一头惊慌的小雌兔,剥去她一直以来里里外外的恼人伪装。岂料贝云瑚波澜不惊,垂落妙目,却非羞赧躲避,而是古井无波。

“……为什么不怕我?”

“我应该要很怕么?”

独孤寂笑咧了犬齿,放肆的视线由她白皙如莹、线条优美的颈侧一路向下,越过小巧的锁骨,落在那两座溢满怀兜的硕大乳袋上,神色狰狞。“你家十七爷饿将起来,什么都吃得落口。信不信黑灯瞎火的,本侯一样办了你?就你这两只淫荡的奶子一一”

“省省罢,十七爷。你不是这种人。”

贝云瑚连演都不想陪他演,蹙眉吐息,未闻彻夜掩捂的酸浊,除了漱洗清洁的甘草锭香气,还有一缕馥郁幽甜的乳脂香。

“你如果是这种人,咱们都会容易些。但你不是,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惜的。”

这下轮到独孤寂错愕了。

继续假装阳精上脑的色鬼固然蠢爆,但被人一戳便立刻收起也有些下不了台,只能尴尬地维持双手按墙的大灰狼姿态,干咳几声。贝云瑚翻着白眼,别开视线,一脸“没先梳洗你好意思呼吸”的模样,不同于平素的淡漠自制,初次显露出合于十六七岁的叛逆姿态。

独孤寂忽觉恼怒,悻悻一哼。

“我不是这种人?那你说说,我是哪一种人?”

“你充满愤怒,对自己,也对这个世道,对芸芸众生……我不知道哪个更多一点。”贝云瑚毫无预警地转过头,双目如电。“你在长大的过程中失去了重要的东西,更可能是从没得到过,或无法保有,所以你始终哭闹不休;小时候是用眼泪叫喊,现在则是用武功。破坏不是你要的,你只是想发泄。

“你不要答案。因为获得解答,从没让你更好过,你心里并不想找到它。这么一来,连‘找’这件事都没了意义,所以你很迷惘,觉得一切全是轻飘飘的,仿佛隔着什么。这个世界越来越拉不住你。”

独孤寂目瞪口呆。

“在同梁姑娘重逢之前,你很多年没有过女人。不是你不想,正是因为你喜欢女子,才决定这样惩罚自己;但渐渐地,这个惩罚也没有了意义。剥夺你不想要不在乎的物事,怎么会觉得痛?

“你希望通过与她欢好,让这个处罚恢复作用,但我猜效果不如预期。而在对抗擎山转的过程中,你发现更好的惩罚自己的手段,就是光荣战死。你的骄傲不允许你自杀,不然早动手了。自行结束生命,会让你觉得对不起别人,或许是竭尽全力保你一命的武烈帝,还是死于平望西市的弟兄?我不知道。

“除此之外,‘被需要’也让你觉得好过一些,所以你决定变更行程,送阿雪上龙庭山。至于梁姑娘的家门,你明白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兴复的可能,打从一开始就没有。若顾挽松这样答应她,必然是顾挽松骗人。

“你当然无意欺骗,也没打算玩弄她的感情,只是不想承担责任,也不想面对她知晓后的反应。如果运气好,你打上龙庭山没死,顺利完成了任务,在梁姑娘提出同归剑冢的要求时,你会找借口推托;并不是你不欢喜她,而是哭闹的孩子不需要陪伴。你要的,始终都只是发泄而已。

“她离开你最好——你会这样安慰自己,好对自己有个交代。因为即使有罪,你并不是坏人。她最好回濮阴找小叶,哪怕正是你狠狠破坏了他俩可能有的一段良缘,你还是会这么想。日后无论梁姑娘发生何等不幸,或流落江湖,或沦落风尘,你会归咎她没听你的话回濮阴……”

“……住口!”

独孤寂低声咆吼,硬生生在夯土墙按出两枚镂空掌形。

贝云瑚眸光一敛,宛若实剑的洞烛之锐刹时收隐,又回复先前那种淡淡悠悠,而不经意间暴露的些许少女叛逆随之无踪,仿佛青春无敌的胴体内,藏的其实是只苍老的灵魂。

独孤寂无法分辨在胸中翻搅的,是愤怒、恐惧,还是“我是好人”的薄弱假面被拆穿后,蜂拥而上的羞惭与愧疚。

正想扳回些许颜面,忽闻“格”的一声窗櫺轻撞的声响,敏锐抬头,见住的那间上房窗纸微晃,不知何时被人拔了闩,在晨风里咿呀摇摆,随即房中响起一阵足弓踏过楼板、窸窸窣窣的衣布摩擦声,然后才“砰!”甩门而出。左右厢房传出含混不清的方言诟骂,都不是什么好话。

“小……小燕儿!”青年面色微变,拔地飞起,飕地钻入窗中,犹如一只扯线纸鸢。

贝云瑚面无表情,信手拍去肩胸上的土粉,提起木桶,才发现双手抱着另一只空桶的阿雪伫于院外,不知何时从马厩那厢回来。少女冲他招了招手,男童无言走近,抱着桶子不放,仿佛只有此物可恃。

“你全听见了?”贝云瑚摸他的头,拎起盛满的桶子,示以提把。阿雪不习惯拒绝别人的请求,本能放下空桶,与她手把手的提着,两人相偕而出。

“姊姊……叔叔为什么这么生气?因为你说他是坏人么?”

“我没说他是坏人,他也不是坏。虽然他会做坏事,其实是好人。”

阿雪露出迷惘之色。“我……我不懂。”

“好人与坏人,同做好事做坏事无关。”少女淡然道。“有些好人,经常会做坏事、伤害别人的,但仍旧是好人。有些坏人,可能一辈子都在做善事,然而追根究底,哪怕他一件真正的坏事都没做过,他骨子里依然是个坏透了的人。

“叔叔和梁小姐都不是坏人。他们只是坏掉了,在伤害自己的时候,不小心也伤到别人而已。这世上,谁不是千疮百孔的呢?你不能因为一个人的心破破烂烂,就说他是坏人啊。”

阿雪蹙眉道:“如果好人坏人,同好事坏事无关,那……怎样才算好人,怎样又会是坏人?”

“有些人不管做什么事,总是犹豫担心,做了之后又经常反悔,懊恼自己,埋怨别人,下回做决定就会更加踌躇……所以活得很累,心上总是压着很多东西,整个人沉甸甸的,如此多半便是好人。

“你觉得,自己活得很轻盈么?是不是想飞就能飞,想笑就能笑,世界都绕着你打转,天大的事只要睡一觉就能变好,没有什么痛苦遗憾?”

阿雪摇了摇头,仿佛要甩开什么;犹豫了一下,才低道:

“只有骑马的时候好些。但现在也不好了,马一跑快我就想家,想我娘,想得福叔叔,想老宅子,想五叔公……”忽然闭口,腮帮子绷出刚硬的线条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,咬唇不让流下的模样透著一股狠劲。贝云瑚发现只有在这种时候,这孩子看起来就是个血统纯正的毛族,与她惯见的东海人氏浑没有半点相似。

“所以你是个好人,毫无疑问。”她转头看着他,一本正经地说道:

“而坏人正好相反。无论好事坏事,他们做决定很快,不管得到什么结果,都不会后悔,也不会内疚;明明知道这只是出于自己的私欲,却不惜把别人都牵扯进来。哪怕饱受良心折磨,一旦面临抉择的关口,他们又会立刻做出决断。像这样的人,就是坏人。”

这话简直莫名其妙,就算是饱读诗书的成年人来听,也只会指摘其矛盾牵强之处,一条一条予以反驳。小男孩却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,猛然转头,果然见少女笑眯了眼,两弯眉月里朦朦胧胧的,说不出的好看。

“所以……姊姊是坏人么?”

“是啊。”浓密如排扇的弯睫轻颤几下,泪水滑落面颊,不知为何,在黝黑的麻皮脸上划出两道醒目的莹白,仿佛流的不是清泪,而是树胶羊脂一类。

“姊姊是很坏很坏的人呢。”





第十折





何事称奇

天阙铜羽




独孤寂终究是把梁燕贞追回来了,本来她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。

饭桌上的气氛因此变得异常诡谲:梁燕贞沉着俏脸,始终不瞧贝云瑚;独孤寂起初还试着哄了会儿,碰得一鼻子灰,懒再掺和女孩家心事,低头猛扒饭,当她们全是摆设。贝云瑚倒是一如平常,既未挑衅也不躲避,照旧打点众人上路,与前度无有不同。

翌日午后,骡车缓缓踅近一处村镇,村际由远处似能一眼看完,然而乌瓦连绵栉比鳞次,不见茅顶土墙,屋舍的间隔、形制如出一辙,异常齐整,仿佛同出一人一时之手;说是镇子,更像是一片增生扩大的老宅,透著年悠月久的幽冷沉静。

村头竖着古朴的贝屭石碑,刻有四枚斗大篆字,开头“龙方”二字与今文相差无几,能轻易辨认,末两字莫说阿雪不识,梁燕贞认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,只不肯向余二人开口。

独孤寂兀自望着篷外出神,倒是辕座上的贝云瑚听见她与阿雪的问答,随口笑道:“这儿便是龙方氏的本家,碑上的古篆是‘龙方始兴’,约莫是由此开始兴旺的意思,也有管叫‘始兴村’或‘始兴庄’的。”

章尾各地不乏复姓龙方的人家,多为当地仕绅,掌握钱粮田产,以龙方为村名毫无意义,“始兴”二字正本溯源,份量自不一般。阿雪恍然大悟:“原来是头一个的意思。”梁燕贞哼著转过俏脸,不欲受她卖好。

独孤寂忽伸手,指著远方峦翠。

“……那儿是老龙口?”

“是叫这个名儿没错。”贝云瑚并未揭帘回头,顿了一顿才道:

“怎么,十七爷来过?”

“没,只是曾经听闻。”独孤寂眯眼远眺的模样,仿佛掉进了时光漩涡,似有些怀念,又没敢太过贴近。

“当年打罗鋹时咱们经过这山的另一头,听说往安原的街道上有盗贼啸聚,很是猖獗。老二那厢净说什么老龙口形势险要,上头有座石砦,易守难攻,若不先降服强人,万一战事失利,强人趁火打劫,断了归途……总之是一堆废话。

“萧先生懒与他们争,冲我动动眉眼,我就明白啦,当晚点了三千马军,连同‘血云都’五百弟兄,乘夜轻骑连斩三关,拿下了罗鋹老儿在此的三处据点;天还没亮,就听说左近的土匪全部望风归降,老龙口上的石砦我还没机会瞧一瞧。”

与章尾仅一山之隔的安原郡,正是昔日威镇东海的“并山王”罗鋹的封邑,独孤阀与罗鋹经历了一番龙争虎斗,才打开西进道路,正式以东军之姿,加入逐鹿争雄的央土大战。

独孤寂乘夜斩关、突入安原一事,比起数月后他率数百亲兵,从天而降解了兄长独孤弋兵困蟠龙关之危的彪炳战功,传奇处略逊稍稍,未如蟠龙关一役般脍炙人口。阿雪、贝云瑚尚且不论,连梁燕贞也未听父亲提起。

“过了这么久,应该都荒废了吧?”片刻之后,贝云瑚才轻声道。

“是啊。”独孤寂甩甩乱发,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蜂拥攀上的回忆,淡道:“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。”

庄里的道路遍铺石板,平稳利行,轮轧蹄响清晰可闻,益发衬出整座村庄的静谧。多数的屋舍门窗紧闭,但也非全部如此,敞开的门院之中有人洒扫庭除,也有坐在屋簷下闭目晒太阳的;街道上偶见行人,数量虽少,倒谈不上“人烟罕至”,只是透著一股怪异的感觉,一时间也说不清。

“怪了。”梁燕贞忘了赌气,喃喃道:“这儿……好怪啊。”

此说甚是失礼,但余人均有同感,不以为是女郎失言。贝云瑚笑道:“我刚来的时候也觉得怪,又说不上怪在哪里,这才是最奇怪的。”梁燕贞蹙起蛾眉,“这不是你家乡么”差点脱口而出,总算省起自己还未原谅这花花肠子的丑丫头,死咬著樱唇并未接口。

“你们这儿……为甚有忒多残疾人?”独孤寂忽问。

梁燕贞心念一动,想起适才躺在门口晒太阳的中年懒汉眇去一目,而迎面一对夫妇模样的青年男女,男的只有一只左手,勾著妻子臂弯,空荡荡的右袖扎在腰带里;妇人则低头垂颈,走得十分谨慎,与骡车交错而过时,也不曾抬起视线,对外来之人丝毫不感兴趣。

贝云瑚正想开口,忽见长街尽头,不知从哪儿跑出几个人,一瘸一拐地扛着几根木柱般的粗长物事,往街心竖起,“匡当!”扣上黑黝黝的精钢链锁,顿成一整排的止马桩,眼看骡车是驶不过了。

往后瞧,进村的那一头,也有人拖出木柱铁链,却未竖直,只拄在路旁。逆光看不清面孔,只觉那几只眼精光熠熠,既似盘据高枝的秃鹰,又像以狞目驱赶他们离开的恶犬,总之不是善意。

“你家乡人挺不好客啊。”独孤寂刮著冒出青髭的下巴,冷笑道:

“你要傻到让本侯在此地大开杀戒,以致无家可回,可怨不得我。”贝云瑚摇头:“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。”吁的一声勒缰止辔,回身掀帘,对车内三人正色道:“这庄子里的许多事我都不明白,就算你们问我,我也答不上。要往龙庭山,就只能继续向前,要不退出村子,咱们再绕远些。”

梁燕贞刀眉一轩,切齿道:“你耍什么花样?说来是你,要走也是你!”

独孤寂本欲劝解,梁燕贞没好气的挥开。十七爷摸摸鼻子,上下打量丑新娘半晌,忽然一笑。“你既不怕,我怕甚来?本侯倒要看看,有哪条路是我独孤寂走不得。”拎起成摞的珊瑚金链,将阿雪往胁腋下一夹,无声无息掠下车,扭头四顾,扯开嗓门哇哇大叫:

“渴死老子啦!偌大庄头,哪有酒卖?”

“我记得是这边。”贝云瑚跃下辕座,笑指止马桩处。“往前走是一片广场,四角均为店铺。庄内喜丧、建醮、扮戏文什么的,都在广场边的老樗树下,日常也有酒水卖。”

独孤寂怪眼一翻:“这会儿你又熟了?”满不在乎地拎着阿雪,大步而去,经过止马桩时一脚一个,踩得桩子直没入地,与铺地的石板相齐,仿佛下头不是坚实的土地,而是烧融的膏脂一类。

落桩上锁的俩瘸子是先一愣,其中一人“哇”的一声软倒在地,连滚带爬地窜入小巷,转眼去得无影无踪,简直比耗子还利落;另一人却咧开嘴,呜噜噜地鼓掌喝采,傻笑不绝,独孤寂才发现他只有半截舌头,不仅又跛又哑,怕还是傻的。

追赶上来的梁燕贞脸色微青,这已非怪异,而是有些碜人了。哪来这么个阴阳怪气的地方?

长街尽处豁然一开,果然是片宽敞的铺石广场。

诚如贝云瑚所说,广场的四角都是店铺,一是布庄,一是兼卖日常杂物的寄附舖,另一间早早便闭门歇息,不知做的什么营生。至于老樗树旁却是间茶酒舖子,从后厨的隔帘看来,亦供应吃食一类,只是黑黝黝的不见红光,余烟袅然,似已灭火熄炭。

一个跑堂模样的中年人抹著桌子,见独孤寂走近,巾帕往肩上一搭,却未迎将出来,拎了条板凳倒扣桌顶,这是明摆着谢客了。“这位大爷,您是外乡人吧?真不巧,庄里晚上要打醮祭神,小店过午便不待客。若不嫌麻烦,出庄沿着道路再走几里,还有几户人家能落脚。”

独孤寂索性不进舖里,伸腿勾过长板凳,径于舖外落座,随手将小阿雪放于一侧,举袖揩几,掀杯取筷,就著四边桌沿摆布好四人份,涎脸笑道:“不落脚不落脚,喝完便走。有啥酒先上两斤,若有熟肉,也来斤半。”

合计三斤半的酒肉,够四人喝一宿了,“喝完便走”云云,恁谁来听都知是放屁。那跑堂的开嘴呵呵,面上却无笑意,左颊畔一颗生著稀疏粗毛的大痣不住跳动着,眉眼之间压满乌翳,继续将长凳倒置桌顶,铁了心要打烊。

虽说乡人粗鲁无文所在多有,但相貌、应对皆如此不善的堂倌实属罕见。如非庄人天生胆横,便是跑堂对熟客有另一副全然不同的和善面目,以这般粗蛮无礼,谁来饮茶沽酒?

僵持之间,贝云瑚、梁燕贞接连入座,后进一人掀帘而出,手里捧著竹蒸箧,随热气飘出面点香。那人须发灰白,身子微佝,一身掌柜装束,见外头坐满一桌,不禁错愕:“怎……怎地又有客人?”

黑瘦脸横的跑堂皮笑肉不笑的,咧嘴道:“说就坐一会儿,要白酒两斤,熟肉斤半。”乒乒砰砰甩凳上桌,倒像他才是东家。

老掌柜吓了一大跳,没敢多说,忙不迭地迎出舖来,对独孤寂连赔不是,又说一回今晚庄里打醮、不敢待客云云;说著说著突然一怔,目光瞟向对桌,仿佛难以置信,片刻失声道:“二奶奶!您……您怎么回来了?”倒抽一口凉气,却是对贝云瑚说。

丑新娘笑了笑,一派淡然。

“我不嫁了,回来同太爷说一声。方掌柜近日可好?”

被称作“方掌柜”的老人面色灰败,张嘴却吐不出字句,身子颤抖。独孤寂笑道:“掌柜的且先坐会儿,我怕你要晕。”也不见抬肩挪臂,方掌柜身子一滑,忽与独孤寂并肩而坐,比邻的梁燕贞将双枪包袱置于桌顶,簌簌发抖的老人被夹在二人当中,仿佛失足卡入栅栏的羸瘦老狗。

“我猜那堂倌是盗匪……”梁燕贞见他吓掉了三魂六魄,心中不忍,压低嗓音道:“还有立桩那几个,都是一伙的,挟持了庄内之人,让你们把外人赶走,是不是?你不用怕。十七……这位大人武功盖世,便要调动左近官军来剿匪,也是反掌间的事。老实交代,我保你举庄平安。”

梁大小姐走得几年江湖,一眼看出那跑堂粗通武艺,按肩臂的筋肉线条看,还是个使厚背刀之类的左撇子;梁府最不缺的就是绿林出身,这堂倌的匪气只差没漫出七窍,更别提颈臂间掩也掩不住的刀疤。

下桩的两名瘸汉也有百斤以上的气力,单举直如无物,肯定是会家子。一溜烟逃走的那人面颊,有块挖去皮肉的疤痕,从形状位置推断,乃官府金印无疑,草寇身上司空见惯,亦是一证。

在始兴庄,方姓和龚姓都是龙方氏的分家,身份并不一般。方掌柜年轻之时也是见过世面的,知道十七爷身上的蟒袍不是寻常百姓穿得,不敢搪塞,摇头道:

“真不……真不是盗匪。杨三在老汉这儿做了好些年,懒惫粗鲁那是有的,望大人海量汪涵,莫与他计较。”身子动弹不得,频频颔首,急出满背汗浃。

梁燕贞睁大美眸,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反应,就连独孤寂也有些拿不准。

小燕儿能瞧出的,自逃不过十七爷的法眼。这始兴庄里不惟残疾人多,残疾人还都练过粗浅的功夫,绝非良民,匪气自不消说;且不论闭门之户,街上行人全是两两成对,其中必有一人是身带残疾的獐鼠匪类,要说庄内没问题,简直就是睁眼瞎。

落拓侯爷的眸光转向丑新娘。

“……你怎么说?”

“杨三我不认识。”贝云瑚倒是答得爽快。“考虑到这儿我也不是挺熟,方掌柜怎么说就怎么是呗。”

老掌柜顿觉身上的无形禁制一空,哪怕手脚酸麻也要拼命起身,顾不得取回蒸箧,颤声拱手:“二奶奶、大人,你……你们先坐会儿,酒肉马上就来。恕罪,恕罪。”逃命似的退回舖里。

独孤寂背后生眼,全不惧他弄什么玄虚,只盯着对桌的贝云瑚。

“你要我来看的,我现下看到啦。你待如何?”贝云瑚耸耸肩,抿著一抹清浅笑意,信手揭开蒸箧。

梁燕贞愣了半天,思路好不容易才跟上。原以为贝云瑚将她们引回老家,是有什么图谋;如今看来,居然是驱虎吞狼之计。她要对付的不是十七郎,而是欲藉十七郎之手,敲一敲这处处透著诡异的始兴庄。

但这帮人本事平平,贝云瑚若真像十七郎说的那样,武功还在李川横、傅晴章之上,尽可以自行应付,何须摊上十七郎?说到底,就是痴心妄想,癞虾蟆也想攀上枝头比凤凰,不知自己丑。哼!

“那老家伙喊你‘二奶奶’。”独孤寂挥开蒸笼热气,沉声道:“咱们都到这儿了,你不老实交代,这路可走不下去。嫁往央土的女儿,怎能是二奶奶?”

贝云瑚淡道:“说了我姓贝,不姓龙方。我本是嫁来此地冲喜的,没来得及圆房,相公便死啦。后来太爷,也就是我公公索性收我当义女,让嫁去央土的大户人家。”

梁燕贞冷笑不止。扒灰也好,改嫁也罢,总得有几分姿色,就凭你?岂料十七郎喃喃道:“这也说得通。”径往箧内取食,咽下后确定无碍,才拿给阿雪。

箧笼内是一叠炊饼,先烤后蒸,烘得金黄焦香的饼折不过巴掌大小,夹了层薄薄肉馅,除了葱珠还有其他叫不出名儿的香草调料,被大火蒸融了油脂,渗入饼皮之内,鲜咸约隐、附骨随形,饶以甫出笼之滚烫,一块还抵不了三两口,吮净手指犹嫌不足,深得一个“勾”字精髓。

“靠,这炊饼比御厨做得还厉害……丑丫头,你家乡是有能人的啊!”独孤寂连吃两块,差点连手都给咬了。贝云瑚只当十七爷戏瘾又犯,无意理会,咬了一小口,忍不住睁大眼睛,动作突然加快,花栗鼠般将饼子啃完,一口接着一口,绝无停顿。直到箧笼成空,四人都不曾言语。

“我可不记得在庄里吃过这样的饼食。”明明没多少肉汁溢出,贝云瑚吐了口长气,依依不舍舐著指尖。

要不多时,方掌柜端酒肉上桌,见箧底朝天,面露难色。

“不瞒大人,这炊饼其实是一位客官硬磨著舖里给做的,怎么和面、怎么剁馅都有讲究,说吃完了饼才肯走。”

独孤寂来了兴致,伸长脖颈往舖子里打量。“那人还在厨房么?再请他蒸几笼来,多少钱老子都给。”

方掌柜苦笑:“大人说笑了。这饼是老汉与拙荆一同掌杓炮制,那客官只负责点拨品尝,其余一概不管。从正午折腾到现在,这都蒸到第六笼啦,老汉家里的挨不住困乏,说好说歹都不肯再做。”仔细一听,厨后隐约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,透著一股烟硝火气,与收拾桌凳的跑堂相映成趣。

“那人在哪儿?”独孤寂笑问。

掌柜伸手一指,见节瘤浮凸的樗树下停著辆板车,上覆草蓆,蓆下伸出一双修长脚板,足趾亦长,沾满泥巴,反衬出肌肤白惨,浑无血色,分明是具死尸。梁燕贞一凛之下握住短枪,阿雪本能转头,没敢细看,身子挨近贝云瑚。

“死人教你做饼?”独孤寂重重一哼,神色沉落。

“……那你吃了死人的饼,又怎么说?”

草蓆下传出一把有气无力的衰弱语声,虽是悠断虚乏,仍能听出其中不豫。看来鬼讨祭品还是有火气的,语音方落,接着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剧咳,草蓆面上却没怎么起伏,底下之人怕不是身薄如纸。

医道本分文武,武功练到十七爷这般境地,对人身经脉气血的掌握,不是郎中庸医可比,一听便知此人五痨七伤,却非沉疴重症所致,而是体虚已极,以致气若游丝。

以独孤寂的内功造诣,竟未听出草蓆所盖是个大活人——起码是半死不活——但十七爷一向不是小气家家的脾性,何况还吃光了人家的饼子,不好恶言相向,笑道:“不好意思啊,吃了阁下的饼。既如此,我请你吃肉喝酒罢。”

“好啊。”那人幽幽道。簇新的草蓆半天都没动静,连呼吸的起伏也不见。阿雪瞪大眼睛盯了半天,揉揉眼睛又继续瞧着,反复几次,对贝云瑚悄声附耳:“我觉得他是死人,真的。”

独孤寂端起盛着熟牛肉的盆子,怡然道:“阁下莫不是行走不便?不要紧,是我请你吃东西,送上门也是应该的。”一脚跨出长凳,便要起身。

那人却道:“不不不,客随主便,应该是我过去才对。”说完便无声息。

四人等了半天,贝云瑚左右张望,以气声对虚空中说:“您这是来了么?酒肉尚飨,请您慢用。”带阿雪双手合什,低头默祷。梁燕贞浑身发毛,娇躯本能往爱郎处挪去,就差没跳上他那条板凳,冲贝云瑚恶狠狠一瞪:

“你……你胡说八道什么!”

那人虚弱的声音飘出草蓆。

“能不能……拉我过去?我也想同大伙一起围着桌子吃啊,交新朋友多好。”

独孤寂又气又好笑,无奈自家理亏在先,不好发作,将揣入左袖的珊瑚金细炼哗啦啦一抛,信手甩出,一卷一扯,板车骨碌骨碌滑将过来。贝云瑚将阿雪拉到身畔并坐,让出一条板凳。

“要不要拉你起来?”独孤寂打趣。

“……好。”草蓆下伸出一根啃得干干净净的粟米棒子。看来此君病则病已,倒也不欲与男子肌肤相亲。

独孤寂憋著一口老血,瞪了忍笑的贝云瑚一眼,握著粟米棒子将他拉起。草蓆翻落,一名浓发披面的苍白男子坐起身,袍子松垮垮的,内里未著单衣,敞开的襟口露出嶙峋的胸膛;独孤寂的瘦白与之相比,简直不能更阳光健康了。

男子蓄著及胸长须,并著披覆的长发掩去大部分的面容,不知怎的,那张两颊凹陷、颧骨贲起的瘦削脸孔,并未予人肮脏邋遢之感,反而有着人造物般的巧致,若不是戴着人皮面具之类的物事,或许在病成这副模样之前,居然还是个美男子。

僵尸般的苍白男子爬上板凳,袍子下未着丝缕,动作间什么都露出来打过一遍招呼,男子也不以为意。梁燕贞的眼睛简直不知该往哪儿摆,俏脸酡红,干咳了几声,气呼呼地别过头去。

“……姑娘也咳啊?”男子冷不防道。“我介绍你个方子。”

独孤寂一口酒喷了出去,贝云瑚却“噗哧”一声笑出来。梁燕贞堪堪挡去绝大部分的酒水,一甩湿淋淋的衣袖,怒道:“你笑什么!”阿雪捂嘴缩成一团,额头抵桌肩膀微颤,死活都不敢出声。

男子举箸吃了口肉,轻叹道:“难吃。”接过十七爷斟满的杯子抿了一口,叹息更浓:“劣酒。”搁下杯筷不再吃喝,低首垂肩的模样,仿佛是真感到难过。

独孤寂不嗜杯中物,只爱与弟兄们在篝火前喝酒胡闹,以及仰头一饮而尽的豪气,酒质好坏无关紧要,不过盆里的熟肉是真的难以下咽,吃了两口便即搁筷。从这怪异的僵尸男子现身以来,他便一直留神贝云瑚的反应,此獠似不是丑丫头的旧识,他并不是她引他们来此的原因。

“兴许是你的饼太好吃了,”十七爷耸耸肩,决定暂时搁下猜疑,好生褒奖他的手艺——或说嘴艺。指点别人做菜就像行军打仗,是一门高深技艺,多数的时候他宁可自己上场打杀。这么一想……这人是帅才啊。“尝过了好味道,吃什么都扎嘴。”

“……热油过一下花椒粒,滤清后加点磨碎的芫荽薤藿,肉撕碎,撒点盐,和油一拌,能掺点白芝麻和蒜碎亦佳。这是快的法子,治标不治本。”那人道:“若不赶时间,老法子最好:酒、豆油、辣椒和葱姜蒜,浸与肉齐,文火煨上大半个时辰,没有不好吃的牛肉。”

四人馋虫都快爬出嗓子眼,熟肉益发难以入口。

独孤寂唤来方掌柜,让他按速成之法炮制一遍。老人哪敢得罪王公,苦着脸收往厨后;待瓦盆重新上桌,光香气便教人食指大动,连那脸恶的杨三都倚著舖门伸颈窥探。

不一会儿吃得盆底朝天,独孤寂一抹油嘴,心满意足。“你这厨子没得说,这玩意儿简直就不是先前那盆。”那人笑道:“烙些饼来夹,更是对味。”独孤寂扼腕道:“你他妈倒是早说啊!”众人皆笑。

“不是本地人?”独孤寂笑意未褪,似是随口攀谈,转开的眸里掠过一抹光。

“住得不算远。”那人下巴一抬。广场另一头的寄附舖里,一名约十一二岁的童子正在采买,伙计将各式日用包好置于箩筐中,一篓一篓搬出舖门,装上车辆。“买点物什回去,家里没米了。”

男童似有所感,放落清单,转头见男子与人同桌,不露一丝诧异,好整以暇,朝独孤寂拱手作揖,遥遥行礼,乖巧俊秀的模样极招人好感,跟厚皮涎脸的僵尸男子简直没一处相像。

男子的外表很难判断年纪,从二十多到四十多都有可能,有忒大的儿子也说得过去。独孤寂本想再扒他的底,男子却先行开口。“此地离龙庭山仅一日路程,阁下身怀高明武艺,朝山而去,莫非是存了试剑扬名的心思?”

来了。独孤寂呵呵一笑。“后悔没在饼肉之中下毒么?”

僵尸般的男子笑了起来。“如今的指剑奇宫,不过是具空壳,没什么好试的,唯恐你败兴而返,就像硬吃一盆白水煮熟的牛肉,没滋没味儿的。”

“不如……阁下给我来点调料?”

男子两手一摊,敞开的襟口滑落左肩,懒惫得无以复加。

“不干我的事,我既不想管,也管不了。阁下若非事主,或可与我一般,随意走走逛逛得了,何苦掺和进来?须知烂船也有三分钉,逼人过甚,受其反噬,谁也讨不了便宜。”

独孤寂怡然道:“阁下既不是事主,还是聊吃的为好。哪天你要肯开馆子,便不收我份子钱,一定要让我知道在哪儿,我天天三顿吃去。”

他自信绝不会走眼,眼前这名瘦削男子莫说动手过招,怕连时日都已不长,瞧他的模样也不像刻意等在这里,专程来当说客。只能认为是与奇宫有什么渊源,萍水相逢,猜测自己有闯山之意,随口劝解罢了,犯不着恶言相向。

男子笑道:“好啊,我会认真考虑。”便不再提,改说别的。

五人胡乱聊了会儿,不知不觉已过未时,跑堂杨三连门板都关上几扇,只留一人侧身进入的空隙,开始收舖外的桌子,脸色阴沉自不待言。方掌柜未再现身,后厨悄静静一片,不知何时街上已无行人,风吹叶摇,樗树顶沙沙有声,衬与日影渐西,说不出的寥落。

“砰”的一响,杨三把板凳往桌上一砸,一口唾沫吐在僵尸男子的光脚畔,粗声道:“大老爷们,小店打烊啦,恕不招待。”梁燕贞本欲起身教训他,却听爱郎笑道:“我赌你关不了门。你瞧,贵客不上门了么?”

语声未落,大队人马鱼贯走入广场,一数约莫二十余人,全是男子,以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居多,半数以上佩挂长剑,肩负行囊,个个都是面如冠玉,居然就没有丑的;说是“大队”,却非成群而来,而是三三两两,光看便似一盘散沙,不若武林派门出行时,那种严整威压的景况,说是三五少年春日郊游,亦无不可。

为首二人率先行至,将余人全抛在后头。

杨三面色阴沉,欺他俩都是少年,狠笑着一掼板凳,扯开嗓门:“去去去!打烊啦,没茶没酒,啥都没——”忽听一把如公鸭般嘶嘎、尚未转成大人的少年嗓音道:

“去你妈的!杨三,睁大你的狗眼,连少爷也不识?”

杨三缩回去,见发话的锦衣少年眉目依稀,只不敢肯定,半晌才嚅嗫道:“孙少爷?您……您不是在龙庭山么?怎地……突然回来了?”

少年得意洋洋,拇指朝身后一比,咧嘴笑道:

“我下山办差,顺便回来瞧太爷。杨三你今儿撞大运,未来奇宫二十年的青年才俊通通在这儿啦,尤其我身后这位,可是风云峡一脉的麒麟儿、日后铁板钉钉的奇宫之主,人称‘天阙铜羽’应风色的,就是你家孙少爷的师兄。还愣著干什么?好酒好菜赶紧端上,怠慢了奇宫英杰,仔细你的狗头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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kabos [樓主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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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折





谁主英雄

儿女无欺




指剑奇宫向来只收男徒,除资质出身,还有条不成文的规矩,非好看的美男子不取,约莫考量鳞族的体面,不欲杂入劣枣歪瓜,江湖上人尽皆知。

从这伙明显来自龙庭山的锦装少年至此,独孤寂等便留上了心。

然而“日后铁板钉钉的奇宫之主”云云,仍是教梁大小姐忍不住搁下茶盅,几欲转头,听爱郎咳嗽提醒才回神,幸好未露马脚;贝云瑚眉心微拧,似对这句话颇有意见,只忍住了转头瞧瞧是哪个大言不惭的小鬼所发。

名为“应风色”的少年生得高大颀长,一身白衣如雪,已隐有成年人的体魄;唇上汗毛细细,稚气未脱的五官英俊疏朗,然而紧锁的眉间深如刀镌,只这一处半点也不像孩童。还有刻意压低嘎嗓的说话方式也是。

“有雄心而无实力,就是笑话而已。”他一脸严肃,却不像生气模样,应是天生面冷,不惯嘻笑。“龙大方,在你眼里,我是笑话么?”

被唤作“龙大方”的锦衣少年存心逗他开口,腹笥已备,涎著脸回身,一阵勾肩搭背。“师兄你是当不了笑话的。这个缺呢小弟已占啦,便是你,想抢我一样要翻脸的。”

“……去你的!”白衣少年冷哼著挣甩开来,两人四臂一阵推攘,渐渐憋出笑意,只不想在外人面前笑出,便如寻常市井顽童。

万没料到,是那僵尸一般的苍白男子开了口。

“龙大方,你这嘴皮没点长进,专门惹是生非啊!”

矮小的锦衣少年一怔,这才认出他来,睁大双眼,兴奋上前:“师——”却被白衣少年拉住。

“攀什么关系!不在其位,不谋其政。人家瞧不上风云峡,咱们又何苦硬贴热脸?”说得冷硬决绝,半点不留情面,不管“师”字之后接的是什么,都不许他出口。

锦衣少年的神色全无尴尬,仿佛听了个笑话似,安抚般拍拍那白衣少年应风色的臂膀,径对杨三笑道:“你呀,好生招呼我师兄!看座看座。”拉白衣少年于远处坐定,起身招呼次第行来的其他师兄弟入座,顺风顺水地拐了几个弯,自然而然绕回男子身畔,拱手亲热道:

“您老人家身子大好了。弟子久疏问候,实在不像话,来给您老磕头。”果然不带称谓,也不算拂逆师兄。那白衣少年应风色索性扭头,负气自斟自饮,看似成人的修长背影,二度流露出合乎年纪的孩子气来。

僵尸男子一敲那“龙大方”的脑壳儿,随手拽起。

“少来这套。你怎么净长膘不长个儿,饭吃到哪儿去了?”龙大方嘻皮笑脸:“想您啊,吃啥都没滋没味,今儿见了您,肯定能多吃几碗。是了,什么风把您吹来弟子的老家?”

“采办点日用,不是专程来的。”往寄附舖一抬下巴。

龙大方遥见舖里指挥若定的男童,忽然会意,惊喜道:“那位可是师弟——”蓦听师兄一声断喝:“龙大方!”

应风色砰的一声放落茶盅,显是动了真怒。

锦衣少年不敢违拗,向僵尸男子连声告罪,正欲离去,忽露迷惘之色,端详片刻才迟疑道:“小……小婶婶?”却是对着贝云瑚喊。

丑新娘落落大方。“你是俱儿吧?我记得你。你上山后改的名字,太爷同我说过,我却忘了。”

龙大方收起快摔落桌顶的下巴,老实巴交道:“初到风云峡时,师长给起了名儿,管叫‘飓色’。飓风的飓。”有意无意瞟了僵尸男子一眼。

贝云瑚颔首。“龙方飓色。嗯,挺好听的。怎么有空回来?”

“不瞒婶婶,我师兄代表本宫往白城山,参加剑冢顾副召集的六大派之会,山上各脉都派了弟子去长见识。我许久没回家,回程游说众师兄弟绕点路,来始兴庄尝尝风味小吃,顺便瞧瞧太爷。这几位……是小婶婶的朋友?”真正想问的,兴许是贝云瑚如何识得那僵尸般的男子。

“萍水相逢罢了,说不上朋友。”

“喂喂,要会帐了你才这么说,太不够意思啦。”独孤寂哈哈一笑,冲那名为“龙方飓色”的锦衣少年一举杯,满面讨好。“原来是龙方家的孙少爷,真是幸会幸会。本地有什么风味小吃,还望孙少爷指点一二。”

龙方飓色一伸短臂,亲热地搂他肩膀,满嘴大人话,与稚气未脱的面庞有着强烈的扞格之感。“都好吃!诸位尽管吃喝,算在我帐上,千万别客气!”嘻嘻哈哈踅回应风色处,来去直如一阵风。

独孤寂哭笑不得。上一个敢对十七爷勾肩搭背的人叫独孤弋,据悉是本朝开国皇帝,号称寰宇无敌,乃古今帝王中武功第一……这小屁孩毛都没长齐,蹭脸熟倒是好手,莫说闪躲,独孤寂连震开手臂的念头都不及生出,小家伙已扬长而去。

“这人好厉害啊!”阿雪忽道。“大家……都喜欢他。”

贝云瑚摩挲男童发顶,淡然道:“他就算心里不欢喜,也不会说出来的。他爹本在央土经商,被人坑害,赔光本钱不说,欠了一屁股债,遂在饮食里下毒,一家三口同赴黄泉。

“我那死去的相公说,他这个哥哥一向心软,约莫药下得不够,谁也没毒死,三人在地上痛苦打滚。他爹疼得狠了,把心一横,摸索著利刃要给妻儿一个痛快,护子心切的大嫂极力抵抗,混乱中误杀大哥。娘俩奋力爬到屋外,呕出毒质,这才逃过一劫。

“回始兴庄不久,他娘也病死了,那年俱儿才六岁罢?太爷不知拿这孩子怎么办,索性送上龙庭山。要不,寻常鳞族六大姓的子弟上山记名,哪有像他待这么长的?”

龙方飓色——其实他更喜欢被唤作“龙大方”——听不见远处四人对话,挨着应风色挤蹭落座,嘻皮笑脸与师兄赔小心,不见卑微怯懦,是谁哄著谁简直一目了然;也不知是不是听了他悲惨际遇的缘故,那股子油滑教人讨厌不起来,也算奇事一件。

十七爷总不好抓他回来打一顿屁股,摸摸鼻子举杯欲饮,又有些不甘心似的,对贝云瑚哼笑:“你姪子挺有一手啊,小婶婶,将来能吃四方饭。”贝云瑚从怀里摸出一枚铜钱,用红丝帕仔细包好,推过桌面:“乖,婶婶给你见面礼。要平安长大啊。”

独孤寂一口酒喷出,吓得梁燕贞跳起来:“十七……脏死了!”

“你他妈——”落拓侯爷差点没给呛死,猛拍胸膛。

正欲抄起丝帕扔回,一缕幽甜钻入鼻腔,馥郁温融,中人欲醉。这帕子本是贴肉收在她怀襟里,想也知道这诱人的乳香从何而来;贝云瑚与他的眼神一触,微蹙蛾眉,神情变得有些古怪,冷不防一探柔荑,便要将丝帕团子攫回。独孤寂却抢先夺过,示威似的举在耳畔,笑得坏极:

“谢谢婶婶。等我长大了,头一个让小婶婶知道。”只觉手心所握温温湿湿,有明显的液感,却比汗水稠浓,湿濡处也不像汗沁,范围更小,量也少得多,然而甜香更加浓郁,仿佛握了把温热生乳,乳香脂滑从指缝间溢出,爆炸似的甜润攫取了他全部感官。

感受到一旁小燕儿的杀人视线,独孤寂生生忍住了凑近鼻端的冲动,顺手收进怀里。贝云瑚的动摇不过一瞬之间,眼见是拿不回帕子了,索性不纠结,转过纤直粉颈,望向走入广场的最后一拨人。

为首的中年男子一身锦衫华服,金冠束发,外披织锦大氅,年岁是这群奇宫人马中最长的,看似四十许,仪表堂堂,然而双颊微凹,修剪妥适的燕髭鬓角隐现灰银,兼且神情严肃,说是五十多岁也不为过。

一见他来,三两分坐的少年们纷纷起身,“长老”的招呼随中年男子的步履一路迤逦,次序井然,应是这群轻浮少年最有规矩的一刻。

形容威严的中年人握了捆书简,身畔弟子揹著覆布竹架,从布巾底下露出的黑影推断,书架里堆满了类似的竹卷。

中年男子昂首阔步,目不斜视,毋须逞骄露横,自有一派贵冑风范,连跑堂杨三也不敢造次。中年人本是径直走向应风色那一桌,却在独孤寂等人的桌畔驻足,盯了那僵尸一般的苍白男子片刻,微眯的眼眸一眦,迸出一抹精光。

“是你。”虽乍现倏隐,已令梁燕贞心头一震,难以与之相对。

(这人是……是顶尖高手!)

僵尸男子却没事人儿似的,一拨浓发露出瘦削的面庞,怡然道:“许久未见,咱们就别拘俗套啦。我起身不便,这儿还有其他朋友,不招呼你坐。”自饮一杯,倒转杯口以示无余。

中年男子点头。

“逍遥不履城山遍,渌水秋泓一寸心。我一直都很羡慕你。”

“太羡慕的话,山上就要伤脑筋了。”僵尸男子耸了耸肩。“他们还不算太糊涂,终是教勇于任事的人披上了紫鳞绶。”

梁燕贞垂落视线,见中年男子腰间系了条靛黑带子,在逐渐微弱的日光下,回映着斑斓的紫红鳞纹,大吃一惊:

“他……他竟是奇宫的紫绶长老!”娇躯绷紧,本能去握短枪包袱,却被爱郎按住。独孤寂拇指轻扣女郎脉门,度入一股绵和真气,梁燕贞顿觉浑身暖洋洋提不起劲,惶急、紧张、悚栗……等,俱都荡然无存。

梁大小姐并非少见多怪,惊诧完全是合理的。

指剑奇宫的披绶长老分紫、白、金、青四等,其中以紫鳞绶身份最高,地位最隆,便在奇宫最盛时,各脉披紫鳞绶者不过一二,是有资格代表一脉竞逐宫主大位之人。独孤寂闯山所能遭遇的最强阻力,就在这些紫鳞绶当中。

无论男子身属何脉,一旦知晓阿雪的身份、十七郎的企图,这始兴庄的樗树广场立成修罗战场。整座龙庭山,绝没有能容忍毛族入主的派系,遑论个人。

中年男子目无余子,专心同僵尸男子交谈,很难说是忌惮、尊敬,抑或交情深厚,也可能兼而有之。“见过风色和飓色了么?”

“不在其位,不谋其政。”僵尸男子再斟一杯饮尽,倒转杯盏。“有你照拂,没啥好不放心的,别跟人说见过我就好。不喝了不喝了!苦酒难醉,劣酒则非……孙少爷,你们庄里就卖这种破烂玩意儿?”仰天打了个大大的酒嗝,砰的一声,五官朝下,整颗脑袋直挺挺地摔在桌板上,未几传出如雷鼾响。看来这一砸没能把他鼻梁骨砸平,依旧有出有入,吞吐自如。

同桌四人眼明手快,各自端盘揣碗,总算没被他的头锤砸翻酒食。中年人眸光如电,不动声色旋扫一圈,拱手:“龙庭山下,来者是客。区区惊震谷奚无筌,敢问诸位是哪条道上的朋友?”却是对独孤寂说。

——果然是奇宫“无”字辈的高人!

指剑奇宫雄峙东海,传承逾四百年,近五代“是物寒无色”之中,“寒”字一辈既无建树,人丁又寡,如先宫主应无用等“无”字一辈的人杰英才,多由“物”字辈的诸长老隔代育成,以致物字辈趋于凋零的三四十年间,龙庭山均由无字辈当家,在武林中亦属罕见。

若非十年前那场牵动武林的妖刀之乱,奇宫折损大量无字辈菁英,往后二三十年内,指不定还是这辈人的天下,也不致沦落到眼下这般,由一名无字辈领着十几二十个色字辈小娃娃出门的窘境。

东海乃天下武道滥觞,指剑奇宫卓尔立于东海武道之巅,位列“三铸四剑”正道七大派,份属四大剑门,源远流长,门户既深,外人难知根柢。然而即使是梁燕贞,也知“无”字辈主宰奇宫逾三十年,从五六十岁的隐逸高手,到二十啷当的年轻小伙子都有可能是无字辈,本领却有云泥之别。

“奚无筌”这个万儿梁燕贞闻所未闻,但她本就喊不出几个奇宫的高手来,此人既腰系紫绶,肯定是惊震谷一脉的头人,威仪气度亦非泛泛,断不是傅晴章之流可比。

“老子呢,是‘其他朋友’。”谁知独孤寂懒惫一笑,依序指来。“这是‘其他朋友’的女人、‘其他朋友’的小孩,还有路上随便捡来的丑新娘。在此多多拜上尊驾啊。”连拱手都毫无诚意可言。

这种程度的敷衍,本身就是针对。

梁燕贞几欲晕厥,奚无筌身后的弟子们无不色变,几个血气方刚的手按剑柄,怒喝道:“你说什么!”余桌的奇宫弟子也怒目而视。龙方飓色本欲上前打圆场,却被应风色拉住。白衣少年神色凝肃,冲师弟摇了摇头,细细打量出言不逊的落拓侯爷,全神戒备。

“不得无礼。”奚无筌举掌制止,面不改色,朝独孤寂一拱手:

“打扰了,请。”从容走到应风色那桌落座,众人才跟着坐下。

奚无筌目光挪远,冲不远处挤满了嫡系惊震谷弟子、不住嘻笑打闹的一桌扬声道:“无碧,过来坐。”一名十六七岁的大男孩浑身剧震,白著脸踅过来,垂头丧气如赴刑场,夹着尾巴坐在他身侧。

奚无筌翻过茶盏,搁在他面前,龙方飓色见机极快,赶紧为面色煞白的年轻人斟满,笑道:“喝茶,平师叔。”其实平日里厮混戏耍,他们都管这没大几岁、内向害羞的年轻人叫“小师叔”,不无促狭奚落之意。龙大方料奚师伯对这个“小”字定然不喜,巧妙避过了这坎。

平无碧是元太师叔生前收的关门弟子,也是整个龙庭山上最后一位无字辈。元太师叔坐化后,奇宫里就再没有寒字辈了,按理也不能再出无字辈。毕竟“代师收徒”份属非常,若非遇上存亡绝续的关头,等闲不得轻用。

于是乎,明明该是色字辈的“小师叔”,倒楣地成了无字辈。在龙大方看来,奚师伯是真拿小师叔当平辈,不让他和他们玩在一块,以免乱了规矩,督导他的日课也特别严格,平无碧畏如猛虎,成天嚷着想死。

“你都不知道风色多羡慕你。”

有一回他实在听不下去,把平无碧拉到一旁,皮笑肉不笑的,故意用阴阳怪气的口吻吓唬他。“刀头舔血,生死顷刻,你以为走江湖是过家家?武功多高都不嫌高。挨不了辛苦你就回家种地去!少在这儿唧唧歪歪的,得了便宜还卖乖。”

“你……你跟师叔这样说话,我告师兄去。”惊震谷一贯没出息,但这小师叔在里头也算奇葩了,就没谁能讲出这等孬词来。

龙大方在掌心里吐了两口唾沫,搓掌撮拳,笑眯眯搁他脸上。“对不住啊,小师叔。要不我同小师叔道个歉?保证啪啪地响,又热又爽。”

风云峡打架都来真的,绝不掺水。平无碧登时缩卵,没敢再摆师叔派头,见应风色上前将龙大方拉开,料想应不致挨揍,大著胆子嚅嗫道:“同是山上人,你们风云峡最爽了,上头也没人管,爱怎的便怎的……不是只有我说,大伙都羡慕你们哩。”

应风色停下脚步。原本被他推著走的龙大方面色丕变,要拉已然不及。应风色霍然转身,“喀喇!”一拳陷入平无碧颊畔的树干,碎片渣刺混著迸出的鲜血,溅了他一脸温黏。平无碧顿觉满眼赤红,以为脑袋开了花,双膝一软,瘫坐在地。

平日总以贵冑自居、端著一副大人架子的应风色,恶狠狠地俯视他,仿佛用眼神就能将他碎尸万段。平无碧从未见他如此狰狞,更不明白何以如此。本来人就少的风云峡,如今只剩应风色和龙大方,龙大方还是山下来的记名弟子,就算没学会半点武功,也不算个事,反正迟早要离开。

大家都羡慕死他们了,真的。

俩小孩占著一脉的据地资源,镇日吃好喝好,任意使唤仆役,上头还没有烦人的师长,想干嘛就干嘛,做神仙都没他们俩逍遥。应风色干嘛为了这种好事大发雷霆?

翌日,手上包著绷带的应风色,若无其事出现在众人面前,但那拳的恐惧从此深植平无碧心中。被奚师兄抓来这一桌,给他平生最怕的三位煞星围在中间,简直是活生生的恶梦。

“别忘了你的身份。”奚无筌垂眸饮茶,并未看他,刻意压低声音,不想让他在两名色字辈的“后辈”面前,被训斥得太过明显。“你是他们的师叔,莫行惹人非议之举。”

“我没……明白了,师兄。”

奚无筌一眼就将他无力的辩驳瞪回去,忍住了冷哼的冲动。

他年轻时的性子远远称不上雷厉风行,硬要说的话,也就是疏放一些、贪爱自由,否则也不会得到“酒颠诗魔”的浑号。经过渔阳的惨痛教训,现在他总是时时提醒自己,“不走极端便是福”。无碧这孩子是软弱了些,但本性还是好的,就慢慢教起罢。

如果能多像风色一些,就好了。奚无筌心想。只不知其他各脉的老家伙们,是不是也如自己一般的想法。

中年男子瞥了瞥端坐如恒的白衣少年,这敏锐的孩子却未像往常那样,夷然无惧、甚至跃跃欲试地转过目光,迎接挑战,而是垂敛眼眸,啜饮著淡薄的粗茶。这已说明许多事。

他不想谈。关于师长,关于偶遇,关于风云峡的未来……他通通不想谈。

就算是如此出色的孩子,也有闹脾气的时候啊。奚无筌暗叹著,提声道:“小二哥,拿点吃食来可好?咱们一路行旅辛苦,想在此歇歇腿脚。”杨三回过神来,砰的一声,阖上最后一条门板,嘶嘎粗哑的声音从门隙间传出:

“不卖不卖!本店打烊啦,太阳下山前要封庄,喝完茶快走罢!”

众人面面相觑。距离舖门最近的一桌四人霍然起身,其中三人按住剑柄,一人便要上前卸开门板,将这无礼至极的乡人拖将出来,狠狠教训,却遭奚无筌制止。

乌浓须鬓间夹着缕缕银丝的中年人望了龙大方一眼,身形矮壮的少年难得不见嘻皮笑脸的模样,只是欲言又止。

奚无筌看在眼里,藉举杯掩口,道:“原来这就是你带我等来此的目的。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有异的?”

“弟子也不好说。”龙大方露出一丝愧色,低道:“就是今年罢?往年只有过年才回,待三两天便走,也不觉怎的。今年除了过年,小婶婶过门时回来几天,小叔叔过世时又待了大半个月,才觉得处处透著不对劲。”

一直缩在凳上的平无碧会过意来,瞠目结舌:“你……你是故意赚大伙来此?绕了一大圈还兼程赶路,根本没有什么风味小吃?龙大方!你连我师兄都敢——”声调不觉扬起。

奚无筌冷冷一睨,按桌低喝:“噤声!”内力贯通竹简,如蛇窜过桌板,一瞬间透胸闭穴,平无碧最末一个“骗”字尚不及出口,忽垂首不动,张嘴冒汗,眦目垂涎,状甚狼狈。

这趟白城山之行虽不赶时间,但回程绕道章尾确是兜了大圈,换成别的长老,肯定嫌麻烦,非但不允,少不得要教训龙大方一顿。

但奚无筌在所有披绶长老中,最不拘门户之见,对各脉弟子一视同仁,绝不徇私。龙大方从得知奚长老领队起,便有了假道借兵的心思,沿途力陈家乡的风味小吃、人情风土,说得众人食指大动。

奚无筌一向鼓励弟子们增广见闻,才带了忒多年轻人下山,遂应龙大方之请,来到始兴庄。

应风色虽觉有异,但以为只是师弟想家罢了,此际才知有这等内情,不禁蹙眉转头。“你怎么不跟我说?”

“我不知道该怎么说。”龙大方苦笑:

“就觉得不对劲,至于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,村里的人有些奇怪,但又不是个个都怪……总之就是很不对劲。况且光咱俩来瞧,万一真有什么事,也派不上用场——”见师兄神色一黯,惊觉此说伤人,小声道:“师兄,我不是那个意思。你别恼我。”

“不,你说得对。”

应风色沮丧不过一霎,随即正色道:“始兴庄处处透著古怪,必有蹊跷。”转对奚无筌。“长老,龙大方假公济私,诓骗长老来此,的确是大大的不应该。我风云峡如今人寡力弱,不能为门下解难,弟子忝为代理,亦有责任,回山之后任凭长老处置,绝无怨言;今日之事还望长老不弃,为弟子们一探究竟。”

“……师兄!”龙大方心中感动。应风色伸出食指,示意他“别说些恶心巴啦的”。锦衣少年面露微笑,举拳与他拳面轻触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
“村里的不对劲……”奚无筌朝丑新娘和落拓贵人那桌一瞟:

“是从外头来的么?”

龙大方摇头。“那三人我是头一回见。小婶婶我不是很熟,但她待人挺好的。小叔叔死的时候她一滴眼泪也没掉,庄里的人都在背后议论,我看得出她其实很悲伤,不会是坏人。”

“那就是村子里的问题了。”

应风色环视四周窗牖紧闭、宛若死城的街道,最后定睛于门板封起的茶舖前。门缝里一只黄浊无神的眼睛与他相对,不闪不避,意味不明,怪异得难以形容,不知是杨三抑或其他人。

“章尾龙方氏乃鳞族六姓之一,非是外人。无论出了什么事,我奇宫诸脉均不能袖手自外,否则失情悖理,徒惹讪笑。”奚无筌思量片刻,放落茶盏,沉声道:“下回有事,你们须直告师长。惊震谷与风云峡虽属两脉,却是在一个宗门之下,在‘长老’的身份之前,我先是你们的师伯。这声师伯难不成是白叫的?”二少交换眼色,欣喜若狂,心上的大石总算落了地。

“叩!”茶盏抵桌,潜劲又至,平无碧被封的血脉顿时解开,身子一颤,垂落双肩,大口大口吐息。

奚无筌复斟且饮,悠然提气道:“就喝茶,喝完再走。龙庭山近在咫尺,咱们不赶时辰。”这是说给所有人听——包括随行弟子,以及躲在门缝后窥视的不明人等——奇宫众人明白长老之意,纵使对龙大方有怨,也无人敢再投以愤懑的眼神。

独孤寂本想激他一激,当是闯山前练练手,不料奚无筌非仗势侵凌之辈,挑衅顿失标的。十七爷敲著僵尸男子脑袋旁的桌板,笑道:“到底是他修养好呢,还是你面子大,忒能镇住场面?”僵尸男子兀自呼呼大睡,并未搭理。

落拓侯爷将目光转至对面的丑新娘。

“‘酒颠诗魔’奚无筌,乃现今奇宫惊震谷一脉的头面人物。”贝云瑚好整以暇,淡淡说道。“武功如何,我没资格评论,不过这位奚长老之所以身居高位,靠的不全是武艺,而是旁人难及的英雄事蹟。”

独孤寂冷笑。“奇宫无字辈里,除失踪多年的宫主应无用外,只‘琴魔’魏无音和‘刀魔’褚无明二人堪称英雄,可惜一死一残,已自江湖除名。这捞什子‘酒颠诗魔’听来就不像个能打的,有甚了得?”

琴、刀二魔扬名天下,皆与十年前的妖刀之乱有关。

当其时,妖刀蛊惑人心,杀戮极重,正道无法抵挡,遂有长者召集六位侠士,合称“六合名剑”,以正剑破邪刀,最终在天雷砦一役,除去集三刀邪异于一身的刀尸蛊王,使武林恢复平静。

这场灾祸几乎将东海正邪派门卷入,死伤枕藉,且不说牵连百姓处,光是牺牲的高手之众,已是百年间所仅见,乃至乱平十年来,东海武林元气未复,无论武学或宗门,都出现难以弥补的断层。

若无“六合名剑”弭平妖刀,不知要造成何等灾害,故这六位一时俊杰,才享有英雄的声誉尊崇。江湖之中不乏人面极广、地位甚高的豪杰耆宿,却不能僭称英雄,“酒颠诗魔”奚无筌也不应例外。

“这位奚长老的英雄事蹟,恰与妖刀有关。”贝云瑚不慌不忙,娓娓道来:

“早在四柄妖刀浮上台面、以杀戮开启蛊王之争前,妖刀之一的‘赤眼’已于东北渔阳地方现世,为祸甚烈。这柄赤眼相较其余三刀,非以快利见长,也不是特别嗜血好杀,却能蛊惑女子,令她们心甘情愿为刀所役,无声无息地暗杀父兄、丈夫乃至情人;光凭这点,便足以瓦解渔阳地方的武林势力。”

当时白马王朝尚未建立,旧朝既倾,天下纷扰;饶以形势严峻,在妖刀之乱将末,东军统帅独孤弋仍派心腹前往调查,并于事后写成《建武威宏妖金始末考》一书,卷帙浩繁,钜细靡遗,可惜成书于独孤寂两次造反之间,十七爷身陷囹圄,无缘得见,还得从一名萍水相逢的少女口中知悉。

“蛊惑女子……”独孤寂瞧不得她那了然于胸的万事通模样,没词儿也要硬挤出话来,搓手嘿嘿几声,笑得无比猥琐。“莫不是刀上涂了春药?”

贝云瑚撮拳击掌,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。

“当年操纵妖刀的阴谋家一直没能找到,原来这赤眼却是十七爷干的好事。”

“……有这种刀,怎不给爷来一把?”独孤寂活像吞了只苍蝇,没好气道:

“说下去说下去,别卖关子。你想讨赏钱不成?”

贝云瑚淡淡一笑,续道:“这赤眼刀不但能操控女子,刀上还有一种奇特的淫毒,能将贞洁烈女变成荡妇,无药可解,在渔阳地方害了许多人。那渔阳位于东海道的东北一隅,与北关接邻,向为北域门户,虽有许多古老门派,毕竟偏僻了些,纵使闹得沸沸扬扬,正道七大派等俱未上心,便听说了也不在意。

“恰巧有名奇宫的‘无’字辈高手,昔日得宫主所允,离山隐遁,远走渔阳,被卷入赤眼之祸,龙庭山因而掌握了更清楚的事态,始知其危。然而奇宫无主,谁也拿不了主意;与这名高手交好的师兄弟们,又或他脉中心肠滚热、见不得门里颟顸作派的弟子,纷纷以个人的名义赶赴渔阳,欲救援同门,除魔卫道。”

“这般热血的开头……”独孤寂喃喃道:“肯定有个惨澹的收场。”

“你怎么这样说!”梁燕贞正自向往,闻言圆瞠美眸,嫌爱郎大煞风景。

“我不知道这样的结局算不算惨澹。”贝云瑚轻道:

“据说前后赶赴渔阳的无字辈弟子,共计二十五名,最后只一人活着回来。数目虽少于妖刀正式祸世,因挺身对抗而不幸牺牲的门人,他们却完成了一件很伟大的事,对消灭妖刀有着深远而关键的影响。

“为此,在龙庭山通天壁的知止观里,以及天雷砦下的忠勇英烈祠偏殿,都配祀著这廿四人的牌位,以纪念他们伟大的贡献。”

独孤寂一语成谶,却没半点欣喜得意的样子,不知想到了什么,神色似有些黯淡。梁燕贞无言以对,半晌才接口道:“活着回来的……就是那位惊震谷的奚无筌奚长老了吧?那件‘伟大的贡献’……又是什么?”

“解方。”贝云瑚正色道:“他带回了赤眼淫毒的解方。在其后的妖刀圣战之中,再没有女子因此受辱惨绝。你说这样的人,算不算英雄?”





第十二折





阳岁如炽

行卧烛阴




在渔阳爆发的那场凄绝死斗,始终未被世人视为妖刀祸世的前哨战。

此劫虽导致当地十三个派门火并而亡,放诸妖刀圣战的文书记载或口传掌故,这些牺牲者的身影却极其单薄。原因无他:妖刀,并不是这场正邪大战的主角。

以邪派魁首之姿、君临游尸门三尸部的“万里飞皇”范飞强,手持妖刀赤眼,率领麾下群豪,卯上代表正道的五岛七砦等“渔阳十二家”。除初期曾以赤眼蛊惑几位名门侠女,出其不意予五岛七砦以迎头痛击,此刀在范飞强手里一直以神兵的姿态活跃,而非淫辱女子的邪佞之器。

情况,是从十三派同归于尽,双方耆宿耗磨一空,赤眼失去刀主、流落在外之后,才开始急速恶化。

二十五名奇宫弟子所奔赴的渔阳,是一片经鏖战蹂躏后的焦土,其摧残之甚,丝毫不亚于彼时央土正烈的逐鹿争雄;而北方秋冬将届的严峻环境,所能戕害性命的程度,则又远远甚于别处。

奚无筌是一个人回来的。

奇宫按其交代,寻回了十五具遗体,大多草草收埋于渔阳各处;有九人据说陷于崩塌的“千年不朽常伏地”——这个有千年历史的地宫在被五岛七砦攻破之前,一直是游尸门的总坛——连尸体都找不回来。在渔阳节节败退的奇宫弟子们,把此处当成最后的城砦,收容为淫毒所害的女子,并据以对抗入夜后从四面八方涌至的敌人,最终仍不幸战败。

地宫失陷后,他们引爆了埋在结构点的硝药,使之坍毁,与涌入的敌人同归于尽。奚无筌是唯一逃出生天的幸运儿。

“……敌人?”独孤寂扬起眉毛。“不就是一把涂了春药的破刀么?游尸门和五岛七砦这两拨地头蛇斗得七七八八,合著一起完蛋了都,渔阳有数的江湖势力算是给一把门清了,哪儿来的敌人?”

“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了。”贝云瑚道:

“当年他的报告,只有各脉的披绶长老才能听。据说他交代完就被关起来,倒不是做错什么事,而是长老们以为他疯了,说话颠三倒四。

“他说他们对抗的,是先前死于火并的游尸门和五岛七砦一众高手。这些已死之人以‘阴人’之姿重回阳世:肤如垩灰,触手凉滑;赤目黑瞳,不见余白。阴人一睡数日乃至十数日,只于夜间行走,无论生前邪正何属,此际已成食人血肉的怪物,只披着似人躯壳,不剩半点人性。”

梁燕贞听得浑身发毛,抚臂颤道:“你……你别净编些吓唬人的话!怪……怪碜人的。世……世上哪有这样的东西?”梁大小姐从小对鬼故事就是又怕又爱听,长大后依然不改。

独孤寂举起手来。

“我只有一个问题。这些阴人,还记得生前所使的武功么?”

梁燕贞一愣,才明白爱郎之意,惊惧顿去,益发好奇难忍。

武艺是将招式、临敌应对练进身体里,却不仅仅是身体反应而已。战斗电光石火,快时不及瞬目,更需要清晰的思路、冷静的判断,乃至筹谋计算,才能把握胜机。缺此方寸,人实与兽无异,还是牙钝爪平、气衰体弱的羸兽,根本不算威胁。

退一万步想,世间纵有“阴人”,神智若失,除非数量成山堆海,踩都踩死了你,否则以奇宫无字辈弟子之能,不过如豚犬耳;若能使用武功,代表心性灵智犹在,又何来“食人血肉”一说?

丑新娘之言,不过是另一则乡野奇谭罢了,无异于虎姑婆、蛇郎君等,经不起推敲。奚无筌当着披绶长老之面提出这等说词,以交代廿四条人命的去处,仅仅被当成疯子来处置,说明奇宫对门下出色的弟子,还是十分宽容溺爱的。

被独孤寂指出不合理处,贝云瑚未见羞恼,淡淡耸肩。

“这我也不知道。我听故事时,没想过这样的问题,同听的姊妹们也没觉得怎么。下回要有机会,我再问清楚些。”

“我本来不确定你的来历,不过现在看来,我的猜测八九不离十。”

趴在桌上的僵尸男子抬头,明明是撂狠话,却仍拿下巴撑住脑袋,说得有气无力,颇令人生出“伤敌三百、自损千八”之虑。“说这故事的人,有没有嘱咐你莫向山下人泄漏?你知不知他对你说的故事里,其实隐去了自己的功劳?”

“不用这么高来高去的,我给你们俩翻译翻译。”

独孤寂翻著夸张的白眼,分摊双手,死样活气地说:

“‘告诉你这个故事的人’,指的是丑丫头的师父之类。龙庭山一贯收男徒,可能有个变态什么的我也不清楚,偏偏就收了女徒,而且不只一个。这丫头就是其中之一,然后照例跟师父闹翻了,拉我打上山给她出气去。

“这位僵尸兄跟徒弟关系不好,一看便知是奇宫的人,完全符合奇宫师徒反目的优良传统。你本想教训她‘你师父跟你说的,别随便跟这些死山下佬说啊’——对,小燕儿,‘死山下佬’指的就是我们——想起徒弟还不认你,登时气馁,话到嘴边又含卵也似,没敢使劲儿咬落。

“要我说呢,二位跟龙庭山的渊源无论深浅,都是老黄历啦。人家既不希罕,不如把过去放下,往咱们这厢站来稍稍,待本侯打上山去,打得这帮龟孙子满地找牙,你们非但不觉心痛,反而解气得很……这个建议是不是非常中肯非常诱人?”

僵尸男子充耳不闻,直勾勾地盯着丑新娘。

“引外人上山,这是你了结私怨的法子么?”

贝云瑚毫不退缩地迎视他的目光,细声道:

“你说他隐瞒了什么,我想知道。”

独孤寂双手抱胸,两头端详半晌,笑顾梁燕贞:“是不是要我动手打人,他们才不会假装没听见我说话?”

梁燕贞嗔道:“你别打岔!正说到点子上了。”恰听见僵尸男子对贝云瑚正色道:“我不是说他隐瞒。我不知你和他之间有什么误会龃龉,但这人是连跟女娃儿讲故事,都不屑自我标榜的脾性,洁癖到了无可救药的境地。不管他做了什么,你在鱼死网破之前,是不是该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?”

贝云瑚面无表情。独孤寂注意到她双肩微颤,他与她相识未久,如此心神悸动的模样倒是头一回见,她师父如非对她做了很过份的事,就是对她非常重要——也可能二者皆是。

下山嫁人,是他还是她的意思?她是断然离去,还是被无情割舍的那一个?唆使自己打奇宫,不惜赔上鳞族圣地四百年的骄傲与尊严,究竟她是想重回过去,抑或斩断牵缘?

独孤寂和她一样,都想弄清楚这点。

“所以你说……”丑新娘瞳眸微散,喃喃道:“他究竟隐去了什么?”

僵尸男子无法替她心上的那人回答。他所能转述,仅仅是故事自身。

“奚无筌是最后一个活着从渔阳回转龙庭山的奇宫弟子,然而却不是头一个。早在他之前,还有另一人从东北回来,带回了两具棺材。”

当年驰援渔阳的奇宫门人当中,层级最高者,当属幽明峪的“剑霜”萧寒垒。

此人是幽明峪当时唯一的紫鳞绶长老,是毫无疑问的紫绶首席,若幽明峪须推一人争夺大位,就只能是萧寒垒。整座龙庭山上下,无论幽明峪之内或之外,能对萧寒垒下令的,只有奇宫之主——而“四灵之首”应无用失踪后,大位虚悬多年,迟迟未能有一言而定乾坤、决法度的新龙主诞生。

以“剑霜”萧寒垒的身份,当然不可能偷偷摸摸离开龙庭山,须向其他披绶长老说明并取得谅解,方能行动。

而他的理由没有人能拒绝。

“无多央人给我捎了音讯。”在知止观临时召集的长老合议上,萧寒垒取出一封染血的信柬,暗褐色的干涸血渍令人怵目惊心。“我得走趟渔阳。”

幽明峪在奇宫漫长的历史里有过短暂的辉煌,但在近两百年间,无疑正由没落走向衰亡,一如那些已然消失的宗脉。在物字辈紫绶首席“云天蔽影”何物非的强势主导下,蜗居西峰那“日安不到,烛龙何照”的小小山坳里、只剩最后一口气的闇弱支脉,展开了乾坤一掷的卅年兴复大计。

何物非的法子异常简单,不过八个字而已:只押一人,全力栽培。

幽明峪不比人丁兴旺的惊震谷、实力坚强的飞雨峰,更不是贯彻菁英至上、个个都能以一当十乃至当百的风云峡,没有分散资源的余裕,只能挑选一枚独步龙庭九脉的种子,承接整个宗脉的挹注,以期竞逐大位时一举出线,使幽明峪得以重见天日。

岁无多是萧寒垒的弟子,此前淘汰了许许多多幽明峪的无字辈,成为命运选择的那一位——直到有个叫冰无叶的奇才横空出世为止。

在其他宗脉,拥有复数的优异弟子决计不是问题。师兄弟虽有竞争,但也能通力合作,成为壮大宗脉的力量。然而,在偏执的何物非眼里却不是这样。

——只留一个,全力栽培。

冰无叶是何物非亲自物色、考核过后,牵着这娃儿的手带上山来的,岂可与平庸无能的寒字辈之徒一概而论?如何取舍,在老人看来连想都用不着想,遑论协调商量。

但岁无多无疑是非常出色的奇宫新秀,文武皆能,声名在外,人缘更是好得不得了,想争取他的宗脉绝不只一二处而已。幽明峪纵使弃如敝屣,也万不能便宜了对手。

奇宫自来是天才汇聚之地,而天才——或自以为天才者——视规矩如无物。在他们眼里,道德伦常不过是教条,合用则取,不合则弃,只有平庸之人才拘泥。区区一个岁无多,不应、亦不能妨碍宗脉大计。何物非早有除掉这名徒孙的心思。

萧寒垒别无选择,遂令爱徒下山远游,殷嘱他莫再回转龙庭山,形同放逐。

像这样的戏码,那些年在各脉里不知上演过多少回,只是不断变换著形式,理由各异。自以为是、手绾大权的物字辈,忍气吞声退无可退的寒字辈……如今披上各色鳞绶、跻身知止观的寒字辈长老们,无不理解萧寒垒的心情,即使政见不合,立场相左,他们对萧寒垒的愧疚与焦急感同身受;驳回他的请求,不会带来踩踏幽明峪乃至萧寒垒其人的快感,而是向践踏自己的物字辈老家伙俯首屈膝,再度被唤起年轻岁月里咬牙吞忍的屈辱与不甘。

长老合议对萧寒垒只有一个要求。

不要张扬,以免鼓动其他宗脉的年轻弟子起而效尤。各脉师长好不容易压下驰援渔阳的舆情,谁也不想为了萧寒垒的负疚求赎,面对自家后辈的方刚血气。

因此,萧寒垒只带了师弟“剑豹”谢寒竞和徒弟冰无叶,三人连夜下山。

“但萧寒垒也好,谢寒竞也罢,乃至冰无叶,都没能见到这位远游多年的无字辈大弟子。”僵尸男子娓娓说道:

“三人尚未进入渔阳地界,便遭袭击,‘剑豹’谢寒竞助二人突出重围,自己不幸牺牲;而萧寒垒伤势过重,最后也没能撑过来。冰无叶押著两口棺材回山,向各脉长老报告的凶徒模样,活脱脱是后来奚无筌所描述的‘阴人’。

“奚无筌下狱后,冰无叶向长老们说项,提出种种旁证,说明‘阴人’正是身中赤眼之毒所生异相,奚无筌带回的解方绝非无的放矢。过了不久,赤眼刀为祸武林,冰无叶以此方救得正道盟友无数,才还奚无筌清白。这就是他刻意隐去,没告诉你的部分。”

贝云瑚颇受动摇,又唯恐被僵尸男子看出,随口问:“写信给萧寒垒的那个岁无多呢?长老合议查过这人的底细么?”

僵尸男子摇头。“没机会查。他的确在渔阳的廿五人之列,最后不幸葬身游尸门地宫,尸骨无存。怪的是:奚无筌与岁无多交情甚笃,他说岁无多从未写信向师父求救,只联系了其他宗脉的朋友;萧寒垒示以诸脉的那封染血书信,后来怎么也找不着。聪明如冰无叶,始终无法解开这个谜。”贝云瑚低头不语,似陷入沉思,就算是梁燕贞也明白,丑丫头想的决计不会是那个难解之谜。

独孤寂又举起手。这回僵尸男子总算见着了,大方指名。

“现场这位热情的兄台请提问。”

“不是说赤眼只蛊惑女子么?难不成渔阳地方的高手全都是女的,才能被刀上之毒所害?如果有这么棒的地方,请透露一下怎么去,谢谢。”

“好问题!”僵尸男子伸出双手食指一比,只差没跟十七爷击掌欢呼。“按奚无筌的说法,‘阴人’中有男有女,似对男子的效力要更高些。女子中毒,是淫欲如狂难以遏抑,时时须得与男人欢好,并未因此变得嗜血好杀;男子则不同,中毒之后神智未失,只是会变得……变得非常邪恶,如遭妖邪附身,残忍、嗜杀,毫无节制,就像……就像……”

“……只坏了良心?”

“对!”僵尸男子手指连点,忍不住蹙眉。“这么贴切的比喻,怎么那时没一个人想到?啧。”十七爷得意得要命,但毕竟日常也不是迭有佳作,兴奋之下登时词穷,除了咧嘴一径嘿嘿傻笑,果然没再吐出什么如珠妙语,看着一副变态德行。

一只白皙小手怯生生举起。

“喔喔喔,现场还有另一位热情的女兄台举手发问!请问您怎么称呼,住在哪里,今年贵庚,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啊?”

“……你也未免问太多了,僵尸兄。”独孤寂冷笑着轻拗指节,发出炒豆似的脆响。“小燕儿你别跟他说啊,外头坏人多。”

梁燕贞双颊泛红,狠狠瞪他一眼,定了定神,小声道:“我是在想,有没有可能……其实这并不是一种毒,而是两种毒、甚至是多种毒物造成的结果?”

独孤寂与贝云瑚面面相觑,显然都未想到这一节,而僵尸男子则是面色古怪。

“当年冰无叶跟你说了一模一样的话。”男子飞快收敛心神,又恢复成那种带着淡淡嫉俗的满不在乎,耸肩道:“他说,无论从医理或毒理来看,都不可能出现一种配方,显现的药性却有如此巨大的差异,只能认为阴人是阴人,赤眼是赤眼,两者必有牵连,却不能混淆而论。

“事实证明,奚无筌他们在渔阳时,找到了拯救中毒女子的方法,对阴人始终束手无策。赤眼离开渔阳后,在此间造成几起伤害,受害女子最后靠着解方,除去那‘牵肠丝’的淫毒。至于阴人,则未有实物至此,难以验证……”

——牵肠丝!

梁燕贞一愕,几乎要跳起来,却被爱郎按住手背。独孤寂冲女郎微一摇头,示意冷静,但他自己亦非全无震动。

在大帐之内,李川横对小燕儿所使的春药、以“濛柳丝密”和“挂肚牵肠”两方混于一者,傅晴川便是呼以“牵肠丝”之名,说是本门前人弄出的淫药,拿来练捞什子蟢欲神功。怎会……成了妖刀的祸世邪能?

傅晴川说这话时,除了人在现场、饱受药性折腾的梁燕贞外,就只有藏身帐顶的独孤寂悉闻;仅一帐之隔的小叶若未晕厥,或也零星听了些去。其时贝云瑚人在远处的马车里,正与扮成老妪的梅檀色钩心斗角,伺机脱身,自是无从得知;阿雪则藏在衣箱夹层内,很难判断他到底听懂了几成。

无巧不巧,梁燕贞能与智计冠绝龙庭山的“影魔”冰无叶想到一处,正是受两剂混合所启发,谁知不旋踵便从僵尸男子嘴里,听见那可怕的淫药之名。

“赤眼上所喂之毒,就叫‘牵肠丝’。”女郎心绪震动,似未逃过僵尸男子的锐眼,手拨浓发,笑着投来两道实剑般的迫人视线。“怎么?姑娘可曾在哪听过这邪秽毒物的名目?”

梁燕贞无信口雌黄的急智,胀红粉颊,支支吾吾,陡被爱郎伸臂一揽,搂了个严实。独孤寂的下巴宠溺地抵她发顶,开口时那股子嗡嗡酥颤透体而入,令她浑身发软;本想同他再拧几天,此际早已没了脾气。

“僵尸兄,玩笑归玩笑,我女人给我的时候可是黄花大闺女,你瞧我脑门像透着绿光么?看在你说故事的份上,我不同你计较,此等乱七八糟的破玩意,切莫随意扯上良家妇女为好。”

“兄台所言甚是。是我的过失。”僵尸男子一改懒惫德行,坐直整襟,肃容拱手。“言语得罪处,望祈姑娘见谅。”梁燕贞笑笑没说话,乘势偎在爱郎怀里,眼看是不打算分开了。

贝云瑚却未如她所期待的眦红双目、妒火中烧,忽从沉思中回神,转向广场入口的长街。

黄昏将逝,地平线的彼端已浮露些许夜色,长街那头涌现的炬焰益发惹眼。来到近处,见村人簇拥著一乘前后四轮大如磨盘、上覆红艳织锦,似神轿又非神轿的奇特物事,骨碌碌推入广场。

说是村人,其中三成是入庄之时,梁燕贞、独孤寂等所见的残疾人,清一色的青壮男子,穿着不甚合身的粗布衣衫,绷出一身虬结筋肉。先前扛立柱子的是这类人,那恶形恶状的茶舖跑堂杨三也是。

余人则老弱妇孺皆有,符合寻常乡人形象,却非携家带眷各自成团,而是以一名残疾人带着数名乡人组成队伍。由于分配得太过齐整,以致竟能一眼辨出。

覆蓋红缎的神轿轮车两旁,有抬着髹红木盛的,应是贮放祭肉牲礼一类,上头也盖红布,难以判断所覆何物。

无论是模样突兀的残疾人,抑或毫不起眼的妇孺,火光下人人带着无比虔诚、略显迷醉的神情,缓缓流至。大大小小的焰光灯火沿路连绵,猛一看不知有多少,说是全庄之人都到了,也不算太浮夸。

独孤寂本以为“今晚建醮”云云,是杨三信口胡诌,以这规模看来只怕非是虚言。听得人来,茶舖的门板卸下两条,姓方的老掌柜与一名胖大厨娘相偕而出,急急朝大队奔去,口中嚷着:“太爷来了!太爷来了!”声音透著一丝惶急。

建醮大队的前沿应声而开,露出一名拄著柺杖、锦衣华服的老员外来,背拱如虾,须发皆白,队伍之所以走得这么慢,兴许是为了配合老人的步履所致。

方掌柜与“太爷”说了会儿话,老人身形被遮,难见形容,倒是胖厨娘回头一瞪,却是朝僵尸男子而来。炬焰下只见她满脸横肉,五官几乎陷在肉里,左眼戴了只眼罩,一条蜈蚣疤由眼罩上下穿出,成了整张脸上最引人注目的特征。

突然间,所有奇宫弟子一齐起身,自是奚长老离座。

“龙方太爷,在下惊震谷奚无筌,十五年前咱们曾在山上见过一面。”奚无筌拱手道:“我率弟子下山办事,正欲回转,途经贵宝地,带飓色前来省亲;行旅匆忙,未及提前通知,冒昧之处,还望太爷海涵。”

身旁的龙大方被眼前炬焰燎天的排场吓傻了,又觉太爷神色不善,看似十分陌生,心底露怯,只喊了声“爷爷”便没再说话。应风色在身后捏他一把,龙大方心想:“是了,我有师伯、有师兄,还怕甚来?”这才打起精神。

“酒颠诗魔”奚无筌乃当今惊震谷的顶梁柱,鳞族六大姓之一的龙方氏族长岂有不闻?龙方太爷点了点头,拄杖而出,身旁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搀扶著,举止恭谨,说不定也是龙方家的子弟。

“奚长老客气。我年纪大啦,出门费事,听长老大驾光临,走到这时才至,长老莫嫌我简慢。”老人语速虽缓,条理清晰,以退为进,棉里藏针,堪称老辣;唯一不对劲处,便只有对孙子过于冷淡。

龙大方是独苗儿,其叔尸骨未寒,小婶婶即以处子之身改嫁,料想亦无子嗣。老人甚至不曾向龙大方稍稍颔首,回应他的问安,在旁人眼里,就与“把独生爱孙送上龙庭山不让回来”同样费解。

奚无筌正要说几句客套回应,老人却续道:“今夜庄里酬神,诸般不便,既无荤熟,亦无酒水,难以款待。我让家人为长老引路,往南三四里处有一小村,堪可落脚。改日小老儿备齐礼物,再专程上山,向长老请罪。”

奚无筌只看村中人一眼,便知此间必有文章。

那些身带残疾的青壮汉子分明练过粗浅功夫,匪气宛然,小股小股将庄民分开驱役,胁迫之意再明显不过;庄中妇孺见有外人,也不知鼓起勇气求救,可见挟制日久,已磨去众人的意志,只知一味顺从,不存挣脱的念想。

龙大方的怀疑绝非空穴来风,奚无筌更无犹豫,然而太爷之言软中带硬,令他难以反驳,又不好贸然翻脸,登时有些进退维谷。

蓦听一把清脆的女声道:“酬神祈福,乃大大的好事,神明福泽广被,岂不与山上人?太爷糊涂啦。”却是贝云瑚缓缓起身,转了过来。炬焰掩映之下,她身上的大红嫁衣格外夺目,隐隐与那四轮怪车所覆相辉映。若非面上坑坑瘢瘢的甚是丑陋,其身姿大有仙子凌波的出尘,令人久久难以移目。

龙方太爷目力减退,却认得她的声音,面色一沉。

“瑚……云瑚,你怎回来了?沈家那厢聘礼已下,你这个新嫁娘却中途逃跑,成什么话?先回家去,过两日我再亲自带你走趟越浦,向亲家翁赔不是。”

贝云瑚嫣然一笑。“只怕我这模样,去了会令沈家更加不喜。”

那管家模样的汉子在老人耳畔说了几句,龙方太爷愀然色变。

“你、你的脸怎么了?是……是谁毁了你的容貌?可是那梅——”忽然噤声,咻咻剧喘,面上分不清是惊是怒,也可能是仓促间掠过一抹痛色,察觉失言,急急闭上了嘴。

奚无筌听见那个“梅”色,心念微动,眸光一凝,直射向太爷处,却非盯着老人,而是身畔的中年管家。那人身子缩起,似矮了几寸,整个人益发不起眼,白净面皮不见汗渍,搀扶老人的手背倒是挂满水珠,掌底袖布更湿濡一片,大老远都能瞧见。

贝云瑚自顾自笑道:“对太爷来说,我最有价值的便是这张脸了,也难怪太爷心疼。请太爷放心,我还有用得上脸处,不能轻易毁去。”以绢帕浸透酒汁,径于面上一阵擦洗,无数细碎灰浆簌簌而落,渐露出与手背脖颈一般的白皙肌色。

梁燕贞目瞪口呆,心底发凉,直到丑新娘将沾满灰浆的帕子一扔,转过一张欺霜赛雪的绝美容颜来。

女郎终于明白,为何对她始终有股挥不去的警戒和敌意。梁燕贞心底最深处,不相信有这样一双清澈的眼睛,有这般淡然出尘的神情举止,以及那股难以形容、仿佛不属此世的殊异气质的女子,会生就如此丑陋的一张脸。

女人的直觉最是准确。

她多希望自己是错的,这不过又是另一个可笑的小心眼……然而毫无疑问,贝云瑚是她此生见过最最美丽的女子,粉雕玉砌,剔透晶莹,美得不似活物。

更可怕的是,十七郎似乎全不意外,从微眯的眼缝里迸出的眸光,既未饱含色欲,也非留恋难舍,他只想读懂她的心思,却不知自己是不是对的。这令他感到一丝迷惘。

梁燕贞的心沉到了谷底。她觉得自己从头顶到脚心都是冰冷的,即使被十七郎拥在怀里,也感受不到半点温度。

贝云瑚的美貌不只击倒梁燕贞,也夺走在场多数人的心思注目,偌大的广场除了呼啸而过的夜风,没有其他声响。也不知过了多久,忽有人喃喃道:“是夜……神的新娘,夜神的新娘子又回来啦。”倒头便拜。周围有样学样,不多时便跪成一片,人人低声喃喃,如诵祷词,能辨的也只“夜”、“神”二字。

“夜什么神的新娘……”僵尸男子听得皱眉。“是什么玩意?”

“我猜得没错的话,那车上所载,多半是夜什么神的新娘了。”贝云瑚朝盖著红布的怪车努了努小嘴,寡淡中带一点不经意的俏皮,令那张精致过头的俏丽脸蛋鲜活起来,仿佛玉雕被仙人吹了口气,突然有了生命。

僵尸男子还未习惯她的耀眼炫目,举手遮眉兀自不足,索性别过头去。

“……你不知道?我还以为你是知情的。”

贝云瑚淡道:“龙大方的小叔叔,就是我原本该嫁的那人,他知我是龙庭山来的,懂一点武艺。我答应了他,要拯救这个庄子脱离恶魔掌控,但他没来得及告诉我那是什么。而我待的时间不够长。”

僵尸男子思索片刻,冲远方的奚无筌打了个手势。

奚无筌老早便留意到怪车,因盖顶的红布时有祟动,却与风向颇有扞格,只是在炬焰与夜色掩映下不易见得。见僵尸男子示意,袍袖一甩,乌影穿破夜风,爆出哨响似的呜呜低咆,凝而不散,宛若镝矢离弦,就这么穿过近八丈的距离,带着布顶一掀,这才力尽还形,居然是根筷子。

吹过广场的回旋风乘隙从布底钻入,将整块红布掀起来,露出车上的十字磔刑架,以及架上綑缚的、昏迷不醒的女子。

那磔刑架只有半人多高,女子长发覆面,看不出形容,但从低垂的纤细雪颈推断,应该不会太老。她身上穿着与覆布同款的红嫁衣,双腕缚于架上,身子倚著刑柱,软软侧腿并坐,裙裾下露出一双浑圆白皙的结实腿子,大袖滑至肘间,不见单衣之类的贴身内里,嫁衣下恐怕未著寸缕。

奚无筌面色铁青,寒声道:“龙方太爷!贵庄酬神,竟是以活人为祭礼么?”老人嘴唇抖动,无一言能反驳,脸色灰败如死。

庄人无法想像奚无筌于筷子上凝附内息,使其兼具金铁之沉与箭杆之韧,随手射出七八丈远,削著布顶将之带起,才给了晚风乘虚而入的机会,以为是夜游神显灵,要来娶亲了,部分人掉过头来,朝今夜要送出的夜神新娘跪拜祈愿,场面登时大乱。

奚无筌却注意到,所有土匪样貌的残疾人皆未顶礼,跪的全是老弱妇孺,一看便知是原本的庄里人。他正愁敌我难辨,这下可好,红豆绿豆自行筛分两筐,此时不取待何时?提气大喝:

“站着的全是匪徒,给我拿下!束手免死,顽抗者杀!”语声未落,奇宫弟子已四散掠出,长剑离鞘,动如脱兔,所指目标竟无一重复,仿佛为此刻练过了千百回,动手竟是毫不犹豫。

这,就是立于武道巅顶的名门大派子弟,与山寨匪寇间的巨大差异。
TOP Posted: 05-26 16:35 #7樓 引用 | 點評
kabos [樓主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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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折





昔与君知

犹按剑起




“……好功夫。”独孤寂望着大红绸布卷飞的方向,喃喃自语。

变乱一起,他们这桌倒成了漩涡中唯一不动的礁石。贝云瑚兀自静立,视线穿过无数惊叱怒吼、扑跌滚跃的乌影,始终不离太爷左右,若有所思;僵尸男子啧的一声,吐出几个单音,依神情判断,也不会是什么好话。梁燕贞目力绝佳,奚无筌出手时她恰好转头,追着那没入红绸又倏然穿出的笔直影迹,直到现出竹箸原形,骇然脱口:

“好……好可怕的功夫!他……怎能将筷子射出这般远?”

独孤寂回过神,才知她指的是这个,摇头道:“这有什么难的?我不是说这个功夫好。”拈了根竹筷一甩,啊啊啊的三声惨叫,七八丈的直线距离内,三名匪徒翻身栽倒,裹满鲜血的竹筷穿出最末一人身躯,余势不停,撞上一名奇宫弟子的剑刃。

少年顿觉一股大力压至,长剑一歪,恰将对手的脸面劈开,被滚热的红白物泼了一头,自己踉跄侧倒,握著右腕身子发颤,可想见痛楚之甚。

梁燕贞目瞪口呆。只听爱郎怡然道:“……我用的是刚劲,他则全是巧力。小燕儿,你再瞧清楚些,他可不是徒手扔的筷子。”

得大行家指点,梁燕贞稍稍摸著门道,专看奚无筌笼于袖中的右手,见袍袖翻飞间,一杆拇指粗细的滑润玉竹乍现倏隐,前端的笔斗乌黑油亮,似是犀角玳瑁一类;所束毫毛尖、齐、圆、健,四德俱备,不是精钢铸造、徒具笔形的仿刃,真是一杆聚锋紧敛的斑竹紫毫毛笔。

奚无筌下令动手,自己并未加入战团,见哪一处形势稍乱,又或弟子临敌经验不足,斗得难解难分,袍袖扬起,笔毫黏着筷筒中的竹筷一抖,立时无声飞出,路径时曲时直,速度忽快忽慢,仿佛所射非是硬梆梆的筷箸,而是柳叶之类的柔韧物事。

而竹筷之能,则比他变戏法般的手法更加离奇炫目。

奚无筌出筷罕击人身,遑论如十七爷一般霸道透体,更多是攻敌所必趋,为弟子争取余裕;偶一中人,筷子也是着体弹开,毫无威胁,下一霎眼,那人忽朝反方向踉跄倒退,恍如酒醉,越想稳住脚步,一用力整个人便失足掀倒,仿佛给筷子打了记内家拳,为“沾衣十八跌”之类的潜劲所伤。

这下连梁燕贞都看出蹊跷,喃喃道:“这是……‘隔物传劲’?”她在狮蛮山后所遇奇人、传授她半部《天策谱》的,能以拐尖闭穴,或度气入体而毋须碰触身子,梁燕贞到那时才知道,世上有如此神而明之的武功。指剑奇宫号称东海武道之巅,紫绶长老身负奇能,似也理所当然。

“……那手可不是普通的隔物传劲。”独孤寂笑道:

“这样说吧,隔物传劲,隔物传劲,你以为重点在‘物’,还是在‘劲’?”

这还用说么?无论伤人救人,都是劲力所为;隔物图之,所求不过出其不意。每隔一物,劲力耗损越多,若非作用于人身,终是无用之功。

“说得好!可惜他练的那门功夫,不是这个想头。”独孤寂抚掌笑道:

“我以为他的隔物传劲,‘物’才是重点,劲力被练得能长久停留在器物中,不求沉猛难御,而是脱体犹存。我的劲力像刀像剑,像拳掌盾楯,只合攻防之用;他的却像丝线,像筛网,像皮球针勾,以各种形式依附在外物上,意在变化无穷。

“你以为他用毛笔挑飞筷子,是扮高深、装派头,一显长老威风么?我猜并非如此。而是他早已习惯日常之中,信手寄存劲力于各种物事之上;徒手拈筷一掷,未必比笔尖更加灵巧。

“我曾听兄长说,世上有修为深不可测、内力取之不竭的绝顶高人,以习练这等寄附之劲为乐,随身携带一只兽形的傀儡,使之运动不绝,宛若活物。没想到在凡夫俗子的身上,也有这等志向。”

僵尸男子前头听他满口好话,不由得嘴角微扬,只差没点头如捣蒜。岂料十七爷话锋一转,隐有嘲笑奚无筌志大才疏之意,僵尸男子眉目一冷,哼道:“硬碰硬他自非阁下的对手,然而,若以巧劲分高下,胜负尚在未定之天。你本事忒大,不会睁眼说瞎话罢?”

独孤寂笑道:“我就是这个意思,你点头附和便罢,何必复诵一次这么客气?话说回头,以武论尊,站着的人才能说话。比刺绣我也比不过绣坊宫女,打架谁与你比这个?”

僵尸男子斗气不斗理,自是冷笑不绝。“惊震谷一脉乃龙庭山气宗,要比内力根基,奚无筌纵不比阁下,也不是拿不出手的三脚猫儿。有道是‘骄兵必败’,阁下隐居已久,此际重入江湖,上山踢馆如此高调,岂能不慎?”

“‘惊震谷’名头响亮,吓得人家小心肝扑通扑通地跳,都快败肾了,哪敢不慎?”

独孤寂笑眯眯回口。“忒威猛的宗门,不想居然有这——么纤细的内功心法,不知叫什么名目?小媳妇绣花来红神功么?”僵尸男子满肚子酸话全憋在嗓子眼,差点没噎死自己,偏生这厮于武功一道的眼力极毒,居然被他戳在点子上,饶是僵尸男子聪明绝顶,一时也无语辩驳。

惊震谷修习内功独步龙庭九脉,多出内家高手,其镇脉绝学“呼雷剑印”既是掌,也是剑,威力绝强,谷中人人修习。不知何故,却许久没有像样的顶尖高手出世,逼得举脉上下加紧钻研,唯恐没落,无奈表现越发平庸。

僵尸男子离山已久,便在山上之时,所属派系非但不涉猎他脉武功,自家也无所谓的独门绝学,只练诸脉流通的武艺,倚之造就奇宫七成以上的宫主,可谓菁英中的菁英。奚无筌修习的寄附内劲之术,就不是惊震谷的武功,虽知其根柢,僵尸男子却无意向山下之人吐露。

更要命的是:他骨子里,其实颇认同落拓侯爷的说法。寄物附劲到了奚无筌这等造诣,固然妙不可言,然而高手对决死生一瞬,有时极简就是极精,岂不闻“一力降十会”乎?舍本逐末,不免贻笑大方。

“那是‘飘蓬剑寄’。”

贝云瑚目光未移,忽然幽幽开口,动听的语声甚是空灵,仿佛心在远方。“并非惊震谷所有,而是幽明峪的一部冷门心法。”

“……这就不需要向外人说了。”僵尸男子没好气道。龙庭九脉,门户甚深,诸脉长老无不严密提防,唯恐自家绝活英才流入他人篓中,此消彼长,被别的派系稳压一头。“飘蓬剑寄”冷门归冷门,其实并非幽明峪独有,贝云瑚如此以为,应是曾听师长提及,才因此产生了误解。

然惊震谷中人只练“呼雷剑印”,能让奚无筌学得其他武功的地方,也只有在远离山上的渔阳战场——

逃生救死、兵马倥偬,相互依赖的战友交换平生所学秘奥,为彼此增加存活的机会……十年前那场发生在暗影隙间、不为人知的妖刀前哨战,究竟改写了多少热血青年的命运?

言谈间,场内的战斗已告一段落。

明显看得出是匪徒的,约莫有百来号人,奇宫这厢虽仅二十余,一来双方武艺悬殊,能打得有来有去的不过三五撮,其余多半一照面间就被撂倒;二来匪徒既未逃跑,也没有揪合联手,仿佛舍不了身边照管的村民似的坐以待毙。奇宫诸人毫不恋战,放倒对手后便扑向下一个猎物,效率惊人,不多时匪寇们便一一受制,死伤甚寡,几乎全出自十七爷那一筷所为。

奚无筌号令一出,应风色与龙大方亦即行动——

应风色出指如电,专戳要害,声势较持剑的同门更加烜赫,所经处一片平坦,手底下没有能再多动稍稍的敌人;龙大方外貌圆滚,颇见福态,运使腿法却似秋风扫残叶,就看他皮球般上窜下跳,毫无迟滞,每出脚必有贼寇倒地,样子是够滑稽了,但中招之人决计不作如是想。

两人年纪虽少,身手明显在半数奇宫弟子之上,“通天剑指”、“虎履剑”等指腿二艺在奇宫诸脉间广为流传,场中没有不会的,但就连二十出头的年长弟子使将出来,都无他俩那般老练毒辣。

二少默契绝佳,抢先撕开人群,直指磔刑架上昏迷不醒的新娘。

“风色、飓色!”突然间,奚长老的声音穿破夜风呼咆,仿佛来自极远处,却又清晰得一字不落,透体隐震。“先抓太爷身畔那人,莫教走脱了!”

(这是……传音入密!)

应风色正欲跃上四轮车台,半空中低头俯视,搀扶龙方太爷的管家忽然仰起,四目交会,那人原本黯淡的眸光骤消,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澄亮有神、甚至可说是漂亮如女子的眼瞳,蕴著一抹阴毒笑意。

“糟了……太爷危险!”

应风色奋力扭转,身如鹞翻,奋起余力勾腿过顶,“虎履剑”风压所至,整个人凌空打了个摆子,如失速的礟石般向下旋坠!

虎履剑以“剑”为名,最强的却非是腿法,而是运腿行招时所生的风压,中人如刃,无坚不摧,亦合奇宫“无剑之剑”的至高追求。

应风色不过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,就算刻苦练功,毕竟尚未长成,能凌空转体已是令人咋舌,以腿风加速坠势,更是近乎鲁莽的蛮勇行径;这下筋力内息俱都用老,只能以失去重心的身子接敌,中与不中,皆是伤己最甚。

在这种情况下,破布般坠落的应风色居然还硬出一掌,远观的僵尸男子“砰”的一声,捶桌低骂:“暴虎冯河,徒逞血勇!”身子离凳,可见着紧。

独孤寂抱臂环胸,以拇指尖轻刮颔髭,喃喃笑道:“这小子也不是蠢,只是爱逞强了点。不错不错,挺带种的!”想起僵尸男子还有另一名徒儿,转头望向寄附舖中。

但见那生得玉雪可爱、神气却异常老成的男童,兀自理著新购的日常用品,店舖内一名横眉竖目的伙计,并著看似普通村民的掌柜小厮一共三人,整整齐齐瘫坐在柜台前,像被点了穴道,舖里桌椅摆设一丝不乱,可见出手迅辣。

只不知这俊秀的男童是听奚师伯的号令才动手,抑或绸缪多时早有准备,无论心机手眼,都比舖外打成一团的师兄们更令人忌惮。

独孤寂啧啧暗忖:“敢情这指剑奇宫习惯倒著玩。离山的要比山上的猛,年纪小的要比年纪大的强?”

僵尸男子却无暇旁顾。应风色在空中两度转折,筋力内息均已耗尽,若坠地前不及生出新力,光是身子的重量便能生生折断臂骨,遇上敌人全力迎击,怕不将五脏六腑震个稀烂?

那管家显也想到此节,狂喜难禁,正欲向上一掌,送这成天摆架子的风云峡小鬼上西天;心头掠过一抹异样,一个弓腰铁板桥后仰,堪堪避过蹴向下巴的一记阴腿。来人以手撑地,双腿剪扭,熊一般的身子灵活已极,差点将他缠倒,地蹚功夫好到令人切齿咬牙。

——龙方飓色!

那人再顾不得体面,手足并用,勉力脱出缠夹,见龙大方翻过肚皮,仰躺着接连出腿,如踩独轮;应风色双掌连击他厚厚的靴底,被龙方飓色滚大球似的接个正著,坠势消于无形,新力骤生,冷不防自斜里扑来,屈如龙爪的五指,正中那人面门!

(……中了!)

应风色在半空中不只与那厮对目,还瞧见悄悄掩至的龙大方,两人一照面间便知对方心思,才有其后的“鲁莽之举”,果然骗得那人见猎心喜,转逃为攻;否则他削尖脑袋往人堆里钻,未必留得下来。

管家头颈一仰,应风色只觉抓了团湿软之物,被那人抱头一滚,从龙大方的腿招下逃出。“……别跑!”应风色扔去易容材料,加入战团,三人绕着太爷一阵追逐,有几次差点揪住那厮衣角,却始终差了半步。

许是慌不择路,也可能视力受损,管家掩面低头向前疾冲,却是朝奚无筌的方向。二少交换眼色,龙大方假意追逐,不紧不慢地跟后头,实则将他赶往长老处;应风色却返身跃上车台,欲将新娘解下刑架,只口中“抓住那厮”、“别让他走脱啦”的呼喊声越发响亮,聊以驱赶猎物罢了。

那女子并非国色,起码与龙大方的小婶婶相比,实在天差地远——奇宫门下在应对女子一事上律教甚严,无论对方何等美貌,这些年轻人从小被教惯了“非礼勿视”,把持不住的也只多看了两眼,便即转开。

应风色向以鳞族贵冑自居,连贝云瑚的正脸都没瞧上,眼角余光却切切实实感受到那股夺人心魄的耀眼光华。这名始兴庄的少女虽也穿上嫁衣,睡颜却没什么流光晕彩透出,只是普通的女子,无法予人“天女下凡”的震慑感。

“姑娘,你别怕。我救你下来。”听她咕哝一阵,似将醒转,应风色低声抚慰著,却在解开束缚一事上遇到困难。

箍住少女手腕的皮环甚是粗厚,韧性又强,无法以内力扯断。他正要回头,叫龙大方弄柄匕首之类的物事来,少女悠悠睁眼,低头瞥见自己身上的大红嫁衣,露出极其惊恐的表情,失声尖叫:“为……为什么是我?明明这次就不是我!呜呜呜呜……姥爷、姥姥!我不要……不是我……不是我!呜呜呜……”恁应风色如何安抚,少女只是哭嚎。

应风色抓住皮环相连的铁链,运劲一崩,分毫无损,然而少女挣扎越剧,雪白的腕子已磨破油皮,皮环染血。应风色不由得心烦意乱,扬声道:“拿剑来!”两名靠得近的奇宫弟子如梦初醒,赶紧趋前。

忙乱之间,忽见少女摊散的彤艳裙䙓上,就在裸露的白皙大腿畔,搁著一条小小的、以青纸折成的龙,蜿蜒曲折的龙腹栩栩如生,惟妙惟肖。在应风色迄今十四年的人生里,从未见过如此精细的折纸技艺。

少年忍不住向那条昂首摆尾的小小神龙伸出手。下一霎眼,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贯穿左掌,将他牢牢钉在刺绣精致的大红裙䙓间!

“啊啊啊啊啊————!”

惨叫惊动了所有人,奚无筌身形一晃,与管家交错的瞬间袍袖往他背门一拂,那人失足滚倒连翻几翻,伏地不动,不知是死是活。

惊震谷紫绶首席施展身法,流光般扑向龙大方。后者被突如其来的漫天乌影所慑——本以为是暗器,但飘忽的路径与缓慢的速度,又像是一群蝴蝶或蚂蝗飞来,模样看着也像;来到近处,才知全是由五色纸折成,虫鱼花鸟皆有,当然也有最常见的纸鹤。

“什么鬼——”龙大方瞠目结舌,居然忘了要逃。

奚无筌离他尚有一丈,伸手难及,急停的一瞬间靴尖旋扫,沙土如浪涌出,激得龙大方立足不住,仰天倒落。奚无筌袍袖扬起,玳瑁笔朝簌簌飘落的沙雾写个狂草的“镇”字,毫尖一拨,半身大小的“镇”形沙字旋转直进,与漫天飘落的五色折纸撞在一处。

两军对垒,“砰”的一声沙土爆开,跟着一片飕飕锐响,龙大方失声惨叫,被奚无筌揪着衣领拖出,赫见他左小腿遭一物贯穿。几名年纪较长的惊震谷弟子七手八脚将少年抬至一旁,见贯穿小腿的哪里是什么暗器,而是一片以青纸折成的“菖蒲折”。

折纸有众多基本形,其中折成纸鹤的基础,形似织布的梭子,又像尖狭的菖蒲叶,故称“菖蒲折”。折纸鹤、船马,乃至菖蒲花等,均须由此入手。

奚无筌将内力附于沙砾,写成一面狂草的“镇”字盾,藉以却敌,又使龙大方失足倒落,料亦可闪过几枚。殊不知敌人从头到尾,就没打算以纸鹤伤人;沙盾与折纸两两对撞,爆发的内息使折纸还原成菖蒲折形,接连射落,才是对手隐藏的杀着。

奚无筌及时将龙大方拖出战团,避开胸腹要害,仍不免伤了左脚。

青纸被鲜血浸透,嵌黏在血肉间,软糊成一片,若不能悉数清除,不免使伤口恶化,轻则难保腿脚,重则化脓感染,高烧不退,必然要了他的小命。除非挖开伤口,否则软烂的纸糊如何能完全刮除?

“好……好毒辣的手法!”

“长……长老!”龙大方满脸是泪,咬牙颤道:“我……我不要残废!要成瘸子,不如死了干脆!求长老……务必保住弟子的腿……”

“别胡说!不会有事的。且忍耐些。”

奚无筌定了定神,食中二指夹住菖蒲折一端,真力所至,浸血的青纸蓦地绷紧如钢,创口等若又被刺穿一回。奚无筌快手抽出,干净利落,连些许纸皮毛屑都未留在少年体内。

龙大方痛晕过去,旁人赶紧取出伤药夹板,为他敷治包扎;其余则手握剑柄,视线纷纷投向磔刑架处,调息运劲,以迎大敌。

一名身形瘦削的焦发男子不知何时踞于刑架之后,褴褛黑袍逆风猎猎,散发出枯木腐土般的衰朽气息,既像乌鸦,又似一头巨大的人形蝙蝠。

黑衣怪客拈起嫁衣上的折纸青龙,深深吸了口寒凉的夜风,闭目叹道:“阳世的气息,总是这般令人留恋。污浊、腐败、私欲、贪婪……才得孕育出温热可口的血肉。今夜,你们为我准备了什么?”

刑架上的少女瞪大眼睛,连叫都叫不出,不知是惊怖太甚,抑或已然认命,一动也不敢动。应风色的左掌同样被菖蒲折所钉,痛彻心肺,但少年很快就理解:敌人同奚长老一般,亦擅寄附内息的功夫,贸然弄碎青纸,不过白白赔上一只手掌;有奚长老在,自己的手定能救回,索性专心打量来人模样,伺机而动。

那人自现身以来,始终躲在磔刑架的阴影之后,避开了炬焰烛照,不知是天生畏光,抑或有不可告人处。木台周围的庄人多半委顿在地,缩成一团,更远处的奚无筌、独孤寂等自不消说,整个广场除了被钉在他脚下的应风色,怕没有其他人能看清这名黑袍怪客的样貌。

怪客的肌肤浑无血色,呈现出不透光的浅淡垩灰,像是刻意涂抹膏泥,却没有水分被体温蒸散后的皲裂,也不似油彩滑亮……若非尚有一丝清明,应风色几乎要相信那就是他原本的肤色,而非某种高明的易容技法。

此外,他的头发异常焦枯,既无光泽,也没有半分生气,透著一股粗劣造物的虚假之感。身上的黑袍,质地应是颇为名贵的茧绸,从绽开的线头和接缝,可以看出原本缝纫剪裁的高明;能弄得这般破烂褴褛,除非是长年埋在土里,饱受蛇啮蚁咬所致。

还有气味。

尸臭、血腥,乃至于兵器上洗濯不去的铁味和膏脂臭气……在奇宫严格的菁英教育之下,这些应风色早有历练,其实并不陌生。但黑袍男子身上,并不是这样的气味。

他闻起来像沼泽。不是沉有腐败尸骸的那种,而是铺满朽叶,其下封存的一切正慢慢化为沃土膏泥,将来或能哺育众多生命,然而此际,便只有一片无声的死寂而已。

应风色满腹狐疑,正想再看清楚些,那人忽然转过头来,焦发下的眼睛与少年对上,令他悚然一惊。

那是只血眼。

眼瞳乌黑,应是眼白的部分只有一片赤红——非是血丝密布,而是不见一丝余白、无比深浓的红。黑袍怪客冲他咧嘴一笑,满口尖牙黄烂如兽,半点也不像人。

奚无筌凝神远眺,在心里盘算著出手的时机。如果等不到,就得为风色制造一个。那孩子的手没法等。

离开渔阳后,他就不信鬼神了。对手的武功无疑十分高强,人数上也有优势,但既然是人,就有弱点可乘,奚无筌绝不放过任何敲打的机会。“阁下敢在龙庭山下撒野,莫非没把指剑奇宫放在眼里?”提运内力,不无示威劝和之意,将语声远远送出:

“若是误会一场,奇宫亦可息事宁人;若有意寻衅,阁下不妨问问四百年来,何人曾由此间走出去!”

“……给我住口!”

开声之人气息闇弱,不胜惶急,居然是龙方太爷。

“奚长老,我敬你是惊震谷紫绶首席,地位尊隆,这才以礼相待。你在我庄内拔剑杀人不说,又破坏建醮祭典……龙庭山与我六大姓数百年来相濡以沫、互敬共荣的骨肉之亲,今日便毁在你的手里!还是山上人目空一切、自尊自大到了这等境地,已不把咱们山下放在眼里?”

众人料不到他居然帮匪寇说话,面面相觑。奚无筌毫不动摇,沉声道:“龙方太爷,伤了你孙儿的人,可不是我。”

龙方太爷一顿柺杖,忿忿道:“都是这个小畜生,累得我庄得罪夜神!还有你这吃里扒外——”怨毒目光在贝云瑚艳极无双的脸上转了一圈,福至心灵,颤巍巍地趴跪在地,朝那藏身于刑架之后、兀自把玩着折纸小物的黑衣怪客叩首。

“伟大的夜游神啊,求您原谅老朽与老朽的庄人。除了每次月圆应许的新娘与祭肉,今夜,我们将所有的庄外人献祭给您,祈求夜神庇佑本庄,不死不衰,长归冥照。”所有庄人亦随他跪拜祝祷,无比虔诚,偌大的场面荒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。

山野乡愚,迷信鬼神的多了去。东海本土的龙王大明神信仰,原本便掺杂了远古鳞族统治时的巫觋思想,以及后来的佛道宗教,加上历朝历代或抑或扬,有各种安邦治国上的考量;说好听是兼容并蓄,其实就是什么都有人信。

可鳞族六大姓不是市井的愚夫愚妇,他们是正统的鳞族贵冑,是央土朝廷深惮其源,不得不怀柔笼络的特权阶级,岂能被神棍玩弄于鼓掌间?在场的奇宫弟子虽然年轻,也无法想像在他们的家乡,宗族长者会如此行事。

贝云瑚清清嗓子,翦水瞳眸直勾勾盯着老人,一反平日的寡淡如水,罕见地凝锐如剑。“我敬你是子殊的父亲,不曾追究你的过失。子殊临死前一心念著庄民,唯恐他们为恶魔所噬,你却亲手将他们送给恶魔!日后泉下相见,太爷如何与子殊交代?”

老人冷哼:“有夜神的庇佑,阳世亦同冥照!你个小小花娘,不过结盟馈赠、交通有无,供我等天潢贵冑狎玩取乐的玩物罢了,只合以媚事人,接代传宗!连这点本分都做不好,要你何用?”

独孤寂暗忖:“看来这什么子殊的,就是丑丫头的死鬼老公了。”不知怎的嘴里酸得发苦,满心不是滋味,听老人出言不逊,正好出气,轻拗指节,便欲起身。忽听贝云瑚失声道:“你……怎么会……”见黑袍怪客身后转出一人,同样是一身漆黑、肤如涂垩,双目赤红如血,笑得嘴角微扬,露出一口森森尖牙。

独孤寂见她俏脸霜白,不顾小燕儿吃醋,握住贝云瑚的小手,只觉掌中如冰,竟无一丝温度,下一刻便昏厥也不奇怪,低问:“怎么,丑丫头?那人是你的厉害对头么?”

贝云瑚充耳不闻,半晌才回过神,轻轻甩开握持,深呼吸几口,颤道:

“你……是何人?化妆成子殊的模样,装神弄鬼,是打算愚弄乡民么?”

“……那是你丈夫?”连梁燕贞都忘了同她呕气,失声叫出来。

“子殊……那个叫龙方异的男人已经死了,是在我怀里咽的气,我亲眼看着他下葬的,不会有错。这人不是我丈夫,不过是个装神弄鬼的西贝货。”

“子殊”正是太爷么子龙方异的字。

那相貌与龙方异一模一样的黑衣人,哈哈笑道:“云瑚,没想到你信守承诺,真的回始兴庄来啦。我已再世还阳,这回可与你做真正的夫妻了,洞房那晚你穿的水色肚兜,还有上头濡湿的乳汁印子……我死过一回都还忘不了。”叨叨絮絮说起肚兜模样,不时伸出灰白色的舌尖轻舐嘴唇,还真的是回味无穷。

磔刑架上的女子听见他的声音,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,几欲跳起,死命将身子往另一侧挪,扯得细铁链匡当作响,摇头哭喊:“二……二少爷你别吃我……我不要……求求您了二少爷……你吃秋兰的事我没跟任何人说……求你别吃我……呜呜呜……”底下一名婆子听烦了,合掌抬头道:

“再教你胡说!秋兰给夜神当新娘去了,正在仙界享福哩。女子一生就嫁这么一回,你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份,别再胡说八道了。这般丢人现眼,你姥爷还做不做人?”

女子哭道:“姥姥,姥爷!我真没胡说……你别让他们吃我,别让他们吃我!呜呜呜……”

龙方异与贝云瑚虽无夫妻之实,洞房花烛夜却是见过她身子的。直到病殁,都由贝云瑚亲自照拂,并未假手他人,龙方异既不可能、也没有机会向旁人详述,当晚娇妻亵衣是何模样。这是铁一般的证明,比那张薄薄的面皮更有说服力。

“……我去把他的脑袋拧下来,肏他妈的吵死了。”独孤寂啧的一声,笑意狞恶,却被贝云瑚拦住。“他说的是真的?”

“或者有别的解释,只是我想不到。”

独孤寂笑道:“那也一样。若真是死人还阳,大不了教他再活一次,咱们长长见识。”正说著,一道乌影直飙刑架,快得不及瞬目,从起身方位推断,只能是奚无筌。

他为救失陷敌手的应风色,趁著众人的注意力被龙方异和贝云瑚引去,以快得超乎寻常的身法施袭,可说是相当正确的决断。意外的是:奚无筌剑指处,刑架后那一身褴褛黑袍的怪异男子几乎在同一时间内消失,化作另一道笔直乌影,两道箭影凌空对撞,反向弹开,又各自回到原处。

“……长老!”弟子见长老踉跄落地,以为他吃了闷亏,纷纷上前遮护。奚无筌袍袖一扬,立掌以阻,那张不怒自威的长脸却无半分血色,仿佛白日见鬼,身子隐隐发颤。

黑袍怪客揽著刑架横枝,下巴枕着新娘颤抖的藕臂,缓缓睁开一双妖怪似的血眼,笑容无比邪气。“奚无筌,还阳是可能的。你瞧,我这不是大老远的从无间地狱,爬回来看你了?”

“这……怎么可能?”远处,僵尸男子一脸错愕。

“熟人?”独孤寂来了兴趣。

“我同他不熟,但奚无筌熟。”僵尸男子喃喃道:“我没看错的话,这厮就是岁无多,拥有七字魔号、人称‘醉舞诗狂渐欲魔’、原本幽明峪的无字辈首席,早就该死在渔阳的岁无多!为何他……一点都没变老?”





第十四折





如蛣如虫

湮兮漫兮




十年前,渔阳 千年不朽常伏地

最初选择常伏地宫当据地,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是好主意。

游尸门与渔阳十二家的鏖战才刚落幕,以正道惨胜收场:五岛残部退回海外,七砦中至少有三家几近除名,换得游尸三部被扫荡一空,纵有幸者,亦无法在渔阳立足。

这场争斗一开始,是由先发制人的“万里飞皇”范飞强取得优势,靠着赤眼异能,蛊惑了以“朝云仙子”解灵芒为首、人称“渔阳七仙女”的七人,利用她们除掉渔阳十二家的诸多要人,如飞瑶岛前岛主“帝女剑”慕怀春、行云堡少堡主高唐梦,以及落鹜庄庄主“金鞍玉勒”解鹿愁等,可说是战绩彪炳。

五岛七砦毕竟根柢深厚,撑过猝然遇袭的失措,明白对手是有备而来,捐弃成见,团结抗敌,尽管游尸门实力强横,以一敌十二的劣势逐渐显现。范飞强虽有领袖魅力,却无相称的胸襟格局,本为复仇而起事,战至中期,将当年仇家一一清算之后,自己也不幸牺牲,然而双方已是势同水火,再无折冲调停的可能,注定不死不休。

五岛七砦一度攻下游尸门总坛藏形谷常伏地宫,游尸门最后的领袖“血尸王”紫罗袈于此役身亡。幸存的门人怀着怨毒愤恨,以古传的禁忌秘术炼尸,欲背水一战,最后反被还阳的鬼物所歼。

这些死而复活的鬼物入夜后四出攻击,白日里又躲得不见踪影,神出鬼没,难以应付。它们半腐的身子里充满剧毒,一旦被抓伤、咬伤,或遭腐血脓污喷溅,立时剧烈抽搐,高烧不退,一日内便会死亡,药石罔效,真气难抵,比一切已知的毒物都要可怕;其中极少数的人,会在亡故一日后起身,开始攻击身边的活人,与鬼物一般模样。

这种可怕的怪物,被称作“阴人”。

游尸门祕传的炼尸之术既非毒物,也不具备传染性,唯一的可能,就是在炼制之时,掺入妖刀赤眼上所喂的淫药“牵肠丝”。此毒虽只对女子生效,却能透过刀尸传播,穷途末路的游尸门人一心想报复,意外造出可怕的变异尸毒,连性命也赔了进去。

奇宫弟子来到渔阳时,游尸门与五岛七砦间的鏖战已然结束,处处焦土的北隅大地上一片死寂,尸殍远比活人要多得多。

岁无多是第一个进入渔阳地界的奇宫门人——幽明峪虽放逐了他,对外岁无多仍是奇宫门下,领有“醉舞诗狂渐欲魔”七字魔号,近年在江湖道上济弱锄强、灯红酒绿,侠名狂名均大有长进,直追风云峡一系里,被应无用逐出门墙的“刀魔”褚星烈。

有一点是孤高冷傲的褚星烈下辈子都比不上的,那就是岁无多在龙庭九脉里都有朋友。

而岁无多最好的朋友,就隐居在渔阳。号称拏空坪一系百年难遇的英才、“四灵之首”应无用曾经的头号竞争者,只差一步就能登上宫主大位之人,“烽魔”旷无象。

拏空坪精擅匠艺,不以武功见长,已逾百年不曾卷入大位的竞逐,并非无心于此,而是明哲保身。直到旷无象横空出世,武功几可与无字辈中最出色的应无用比肩,派系中的长老们才又重新燃起了雄心。

唯一的问题,就只有旷无象无心于此。

奇宫弟子挺拔俊秀,门第又高,武艺高超,成年下山后,几乎都是花丛老手,旷无象却是老老实实的铁匠,无论做什么都是专心一意,才能打造出不逊三大铸号的顶尖兵刃。他爱上一名寻常村姑,但奇宫之主不得娶妻生子,以免大位私传,绝了真龙之嗣。这条规矩四百年来被奇宫从严恪守,无有逾犯,可预见的未来之内也不会有例外。

长老们为使旷无象出马角逐,心无旁骛,不惜对无辜的少女出手,千钧一发之际,居然是应无用救了她。旷无象感激之余,自此退出名位之争,并于应无用即位后,自请离山,偕妻退隐,以绝拏空坪之想;敢来说项的,全教他一柄铁锤打了回去。

应无用一生与旷无象都是朋友,两人虽不曾往返鱼雁,更罕于人前相见。他在离开龙庭山,踏上那场迄今未返的北行之旅时,曾到过渔阳探望旷无象夫妇,盘桓有数日之久。

此事只岁无多知晓,当时旷无象曾发鸽信,寥寥一行:“应无用带酒,等你两日。”岁无多因故错过,赶到之时应无用已去,留下一封赦书给他,欢迎他归返龙庭。

“……你回不回去?”凝视岁无多缩颈烤火的模样,一向寡言的铁匠忽问。

已惯花丛的江湖浪子哈哈一笑,饶富兴致。“你呢,你回不回去?别皱眉,我没有天眼通。比起我,应无用那小子真正想召回的,肯定是你;多留一封赦书,是收买你的心。你那封呢?”

旷无象话少了点,可不是笨蛋,一指炭盆。“烧了。”

“当着应无用的面?”

“……嗯。”

“你是想让我多后悔,没能亲眼看见应无用的表情?”岁无多拍桌大笑,惊动了正在厨房里做羹汤的旷夫人。“嫂子抱歉,我抽风呢!哈哈哈哈……您忙,甭理我。”语罢就着火光,凝视信柬上笔走龙蛇的“无多吾兄亲启”六字,半晌才喃喃道:

“风云峡的应小子不简单,你让他忒下不了台,他仍是写了赦书给我。光这份气度,难怪龙庭九脉相安无事,都快相濡以沫,成天里你喂我点口水、我喂你点唾沫了。这样的人,怎能叫‘无用’?依我看该叫‘无能’才对,简直无有不能!当年物字辈那帮老东西,能想到今日的光景?”

围着围裙、手捧笋汤出来的少妇听见,笑道:“岁大哥,一会上桌可不许说口水唾沫什么的,脏也脏死啦。”

岁无多睡过的花魁处子、侠女魅妖不计其数,随便哪个都比她漂亮百倍。便不看隆起的孕肚,她嫁给旷无象的几年间,也太过干脆地从少女的结实紧致崩成了妇人的丰腴肥美,跟她的闺名“玉兰”一样,透着抹不去的土味。

但他是打心里替好兄弟欢喜,觉得老旷真是娶对了媳妇儿。这个榆木脑袋几时练得这般眼力,能从粪土之墙里瞧出黄金来?

风雪蓬蒿,炽炭火盆,那晚,煨成了浓浓乳白色的笋片鸡汤伴着此起彼落的笑声,给了浪子最温暖的家的感觉。岁无多甚至认真考虑归返龙庭,或许他也能像老旷这样,在山下有个小小的茅屋,养著煮了晚饭等他回去的女人,白日里上山揍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头,把一身历练和武艺传承下去,尽一尽物字辈和寒字辈的老混蛋们不曾尽过的责任,日后重泉之下,不致愧对奇宫历代英豪……

但应无用终未回山。

“你千万别和人说,见过应小子的事。”他狠下心烧了那封小心珍藏的赦书,罕见地对老旷板起脸,几乎摁上他的鼻尖。“……你莫当自己天下无敌,谁都不放在眼里。蚁多咬死象,山上那帮混球真要搞事,能生生撕了你。”

旷无象并不知道应无用去了哪儿、为何而去,应无用那人,他不想让你知道的事,没人挤得出半点口风。可山上的人不这么想,希望应无用死透的、迫切寻回宫主的……各路人马一旦知晓,旷无象的茅屋可能是宫主最后的落脚处,老旷的好日子就算到头了。

高大魁梧、手长脚长的褐脸汉子随意以旧巾帕裹头,抱着襁褓中的儿子满屋晃荡,口里咿咿呜呜不知哼什么,不经意间便走出了岁无多的视界。“我没有无敌,输了应无用一招。你自己小心。”

接到求救信,是应无用失踪三年后的事。

岁无多以为是山上终于盯上老旷,展信才知是玉兰出了事。

旷无象的信一如往常,并未交代始末,但狂乱潦草的字迹吓坏了岁无多,他记不得老旷上一回失去方寸是什么时候的事。兴许从未有过。

连夜赶至钟山山脚,岁无多没能见到阔别经年的老友,茅屋被打得稀烂,屋外两座土坟,大的那座插有“爱妻玉兰”血书的碎裂木条,似以茅屋横梁折就;小的连木条也没插上,岁无多毋须、也不忍心扒开坟土,便知埋的是哪个。

他强忍悲伤,四处寻找旷无象,沿途却目击了渔阳种种悲惨景况:

染上淫毒的女人惨遭抛弃,裸著身子到处找人交欢;占了便宜的男人回家同妻妾们欢好,又或奸淫其他女子,而将淫毒散播开来;游尸门与五岛七砦不是形同覆灭,就是闭门休养,黑白两道顿失约束,盗匪四出劫掠,残剩的小势力开始相互攻击,争夺无主的地盘和赤眼妖刀——

岁无多向山上的友侪发出鸽信,请拏空坪派人前来,一面协寻老旷,同时帮助残破无主的北隅大地恢复秩序。岂料“醉舞诗狂渐欲魔”人缘之好,远超他自己的预料,长老合议虽未允其代请,自发前来义助之人却难以遏抑,各脉都有优秀的新血加入,最多时曾达二十余人,倾一脉菁英亦不过如此。

初期大抵以赶走作乱的盗贼、保障百姓的安全为要,一面收容为淫毒所害的女子,避免其沦为男子泄欲的工具,致使“牵肠丝”继续散播。奇宫各脉多少涉猎医术,一行人里也不乏好手,尝试用各种方法解毒,乃至延缓发作的时辰与程度,颇有斩获;阳精可供作解毒的药引,便是成果之一。

不幸的是:阳精只能在染毒初期见效,一旦时日拖长,毒性又变,以致无药可解。他们也只能驻守在村落里,避免盗贼再回,同时将那些中毒已深的可怜女子隔离,并持续尝试新的治疗方法。

直到“阴人”出现,打破了短暂的平静假象。

遇袭的那一夜,岁无多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跟谁打,他被一股大力撞得穿破夯土薄墙,滚入一家农户仓库,仿佛有半间屋子压在身上;满眼金星未褪,那物事又咆哮著掀飞了压住他的砖梁,岁无多本能抓起农具迎敌——那是整晚他做得最对的一件事。

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村子的,回神时天已濛濛亮,远方地平线窜起浓烟,他认出是村子的方向。大概只有一半同伴逃出,三人带伤,臂上留有几条凄厉爪痕的撑得较久,被咬伤的人则蜷成一团,浑身抽筋也似,发出骇人惨叫,连压都压制不住,整整痛苦了一个时辰才咽气,过程堪比凌迟,活着的人无不汗泪纵横,精疲力尽,仿佛也死过了一回。

村里完整的尸骸不多,全是残肢,散发出可怕的脏腑臭气。中毒女子浑身沾满鲜血,有的呆呆坐在地上,泡在失禁的屎尿里,有的失神胡乱行走,也有啼哭或狂笑的,活生生一幅工笔精描的炼狱图。

岁无多砍死了对敌的阴人,用镰刀并著锄头将脑袋斫断,就著天光一看,发现是之前交过手的山寨贼首。这厮的武功差不多是让岁无多踢著屁股玩的程度,昨夜那犀象般的怪力、虎豹般的敏捷,简直就是请神附体,完全没有道理。

“阴人”并不主动攻击染毒的女子。少数身亡的,下阴开裂得不忍卒睹,身躯四分五裂,推断是心神已失,自跑去与“阴人”求欢,遂被当成了饵料处置。

阴人像追着他们跑似的,此后几乎每夜,都必须和这样的怪物战斗或对峙。尽管伤亡数目不似头一夜惨烈,仍无法阻止同伴的减少。

他们需要一座堡垒。能在夜间闭守、抵抗蜂拥而至的鬼物,易守难攻的不落之城。“……去游尸门总坛如何?我听说那里囤积不少粮食武器,游尸门不及运用,便已覆亡。五岛七砦也无力占取,就算有人,多半是毛贼一类,容易应付。”

提议的奚无筌是惊震谷一脉,在山上时岁无多与之不熟,非是无意交游,他在惊震谷的朋友多了去,而是此人闲云野鹤,意在山林,竟连自家师兄弟也不怎么熟稔。

奚无筌会赶赴渔阳,实是大出岁无多的意料,并肩作战以来,渐觉此人品行端正、外冷内热,在山上该颇受埋没吧?惊震谷也不是什么好地方,破事成堆;一门“呼雷剑印”练不出鸟来,不会换别门练么?偏生老家伙都是死心眼,益发削尖脑袋往里头钻,苦的是底下的年轻人。

奚无筌性格不愠不火,不利修习刚猛一路的功夫,这是连傻子都明白的道理,却未必练不得内功,正如水有洪汛的猛暴,亦有流觞之巧。岁无多遂将所学悉传,裨补其阙。“‘飘蓬剑寄’本非幽明峪的独门,通天阁我记得有秘笈的,八百年没人翻过,灰尘比书还厚。”他笑着对奚无筌说:

“但‘萍流剑引’就是我幽明峪独一份的绝活儿啦,三丈之内,直线冲刺的速度独步天下,人去如剑,出则无悔,便在幽明峪,也不是谁都会的。咱们若能生离此地,切莫在人前轻易使出;出了事,倒楣的可不是我,我自江湖逍遥,你得自己担待。”

奚无筌犹豫起来。“这……不合山上的规矩,还是不要了罢?”

“武功不嫌多。”岁无多大力一拍他的肩膀,几乎拍得他立足不稳,豪笑道:

“有命回去,你再把它忘了罢。若死在这里,再合规矩又有个屁用?”奚无筌一想也是,遂不再言。得有心人点拨,他武功进步神速,也可能是生存所迫,加倍激发潜力,其他几位惊震谷的师弟本领不济,接连牺牲,只有奚无筌挺了过来,渐成团队的中流砥柱,俨然是岁无多以下的二把手。

奚师兄在众人心目中既不同以往,他的提议,自是无人反对。

常伏地宫并非建筑在地底,而是在环形的峡谷壁上挖出宫室,出入仅一条狭窄通道,外接铁桥深壕;吊桥似是毁于战事,宽逾两丈的壕沟被汲干了水,插著几根双手合围粗细的巨木,稍具轻功基础者勉强可过。

甬道内,抬头只见一线天,猿鸟亦无从飞纵,“易守难攻”绝非说说而已。而地宫里除了发生过战斗的地方,还残留着血迹和折断的刀剑等,不见半具尸首,多数房间保留着日常使用的模样,也有足够的干粮饮水。

他们在此地待了大半个月,每晚利用临时凑合的陷阱机关守住通道,斩杀循声而来的阴人,远比在村庄野地要轻松许多。奚无筌甚至发现药室囤有大量的硝药引信,足够炸平一座小山,许是游尸门的残存部众欲与敌同归,不知何故不及布置运用,谷内环境阴凉干燥,得以保存至今。

发现不对的那一天,是岁无多指派三名脚程最快的师弟,出藏形谷求援。

他们带入地宫的受害女子约有十数人之谱,沿途收容的老弱妇孺则倍数于此,加上十名奇宫弟子,食水的消耗本身就是问题。所携信鸽在阴人袭击的头一晚便损失殆尽,自此与龙庭山断了联系,山上既不知有阴人,自也想像不出此间形势的严峻程度。

退万步想,阴人若持续增加,是可能涌向南方的。龙庭山看似天高皇帝远,与此渺不相涉,也可能在一夕之间陷入鬼物包围的绝境,于情于理都应尽快回报。

三名信差中,有一人很快就回来了——以阴人的模样。

他浑身布满可怕的撕咬痕迹,每一处都是深可见骨,整个人几乎散架,可想见被包围的惨状;而他手里拖着的断臂,则属于同行三人中另一位师弟所有。

阴人畏日,表示信差们直至太阳下山,都未脱出其活动的范畴,以致入夜后惨遭袭击。岁无多亲手斩落阴人的头颅,连同尸骸一并拖入谷中,与其他牺牲的师兄弟同埋。

一直以来总是大声谈笑、鼓舞众人的岁无多,突然变得沉默,花几天时间勘查谷内地形,弄了套攀爬工具,某天夜里,与奚无筌登上峡谷顶端,直至悬崖边。就著扔下崖的火信,奚无筌瞧得头皮发麻,差点脱力坐倒——

数百名……不,兴许超过千名的阴人,蜂拥著挤在地宫的入口,试图越过干涸的壕沟障碍,然而只有极少数得以成功。阴人们在平地上行动迅捷,施展轻功纵跃也不成问题,但不知为何,似乎对高低段差明显的壕沟束手无策,前缘不断有阴人被挤落干壕,在沟底如蛇蚁虫虫般乱爬一气。

——他们每晚对抗的,不过是这其中的一小撮而已!

在大半个月的时间里,周遭的阴人被谷中生人吸引,不断向此地集结,屠灭外围仅存的聚落之余,连带制造出更多阴人……以受尸毒感染的死伤之人,十中约有一二变异的比例计算,受这场阴疫波及的百姓与江湖人,已逾万人之谱,形同凭空消灭了一座小县城邑。

如今,谷外的鬼物已汇聚成海,到了施展轻功一昼都无法脱离的境地。

两人在崖边并肩无语,直到鱼肚白慢慢浮露,阴人倏如潮水般退入林中石后,有远有近,转瞬无踪,仿佛浇灌蚁穴,倾巢而没。

“我们放火烧了沿路每一座林子……它们白日里不能见光,对不?”奚无筌没发现自己揪紧了岁无多的袍袖,喉音干涩嘶哑,空洞的眼眸迸出异光,像抓住了一根浮草也似,几乎将袖布揉碎。“这样一来就能逃出去了!这个法子一定能行……一定能行的!”

岁无多转过血丝密布的眼眸,连反驳都挤不出多余的气力。

带上受害的女子和老弱妇孺,他们的脚程有信差的一半就不错了。哪怕放火烧了所经处的阴人藏身地,假设悉数消灭好了,至好也就一半;入夜之后,剩下的阴人——随便想都有几百头——起身袭击营地,左右是个死。

即使舍弃拖累,结果也不会更好。

以岁无多和奚无筌的脚力,也不过略胜三名信差一筹,若他们遇袭处不是阴人活动的边界呢?

“你知道我们不能这样做。”

岁无多的声音听来很疲惫,憔悴的形容也是,仿佛一夜间老了好几岁。

“我们得消灭它们。全部。”

岁无多是对的。

不到一个月内,阴人已屠灭了万余人,制造出近千名同类。照这个速度,整个天下化阳世为冥照、遍地行走着嗜食血肉的活死人,也就是数年间的事。或许十天半个月后,阴疫便已传入东海,纵由此间逃脱,更有何处可去?

岁无多的法子,出乎意料地简单大胆。

“先把硝药埋在通道里,再用土方填平壕沟,放它们进来。”他以竹筹在黏土堆成的地宫模型上比划。“所有人爬到峡谷顶端,待阴人悉数进入,咱们‘砰’的一声炸坍通道,把它们困在谷中,待日头一出来——”两只手“啪!”一击,众人俱都了然于心。

“若它们钻进壁上的屋室怎办?”一人举手。

“据我观察,阴人在打斗时虽也能掠高窜低,一旦面临高低落差甚大的障碍,却无法任意上下。不过为了保险起见,从现在起,众人两两编组,从最低一层的屋室开始检查,确定没有能够联通外界的密门暗道,再将门窗封死,我们住到第三层去。料想这个高度,阴人也爬之不上。”大伙都笑起来。同行的妇孺也因为有自己能帮得上忙的地方,格外起劲,高昂的士气甚至反过来感染了奇宫的“恩人”们,没有多余的时间心力颓唐丧志。

望着男子眉飞色舞的侧脸,奚无筌只觉不可思议。

眼前谈笑风生的岁无多,是前夜峡谷顶上,面如槁灰的那个岁无多吗?在希望灭绝、毫无生机的当儿,他怎能一转眼间又恢复活力,拼了老命想出办法,还说服一干残兵弱将卷起袖管,精神抖擞地面对绝境?

负责计算结构点的,是两名拏空坪的师弟,奚无筌与岁无多不精数算,全然帮不上忙,只能信任专才。拏空坪的师弟带来了坏消息,却与屋室探勘有关。

“我之前就觉得很奇怪,到现在才发觉怪在哪里。”有着学究般的冷肃气质、名唤曲无凝的矮小青年,指著一间屋室里的横梁鼓起,正色道:“有人在这儿埋了硝药,第一层的房间里不只一处,虽未经计算,看来都是在结构的紧要处,我料上头每一层都有。这峡谷全由类似白垩的黏土所构成,质地松软,一旦引爆硝药,后果不堪——”

“等一下!”岁无多打断了他的叨絮,皱眉道:

“你是说……有人已在地宫各处结构做了手脚?”

曲无凝露出一副“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”的表情,像是耐著性子和声道:“岁师兄,不是有人,正是游尸门的余孽,药室那批硝药,就是他们埋剩的。从引信火线短少的情况推断,恐怕已铺设完成,只不知引火点在何处。”

奚无筌蹙眉道:“如此一来,炸坍甬道还能成么?万一波及谷内,牵连了游尸门余孽的布置,会有什么后果?”

曲无凝面无表情。他才十九岁,还未能领有魔号,武功以年纪来说算是相当出色,但也没好过那些牺牲的师兄们。能让他活到现在、还未崩溃发疯的,或许正是这份超越年龄的冷静。

“未经精密探勘,我只能猜测,须做不得准。但我若是邪派余孽,存了同归于尽之心,最少也得炸坍整座藏形谷,教入谷之人有进无出,才对得起这番布置。若非如此,岂不是白忙?”

岁无多与奚无筌面面相觑。

“如此,这甬道还能炸么?””奚无筌仍不死心,急急追问。

“还能。”曲无凝的答案出乎众人意料,但希望的火苗一瞬就被无情吹灭,点滴不存。“但不能由内引爆。要点燃甬道内的硝药,只能从外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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